第21节 无意中做了件对事(第1 / 1页)
母亲嘴唇颤抖着,想要说什么, 却说不出来。我真替她着急啊。赔个不是有那么难吗?说了不就能走了吗?
寻思了一下, 我站起来,拉着她的衣角, 轻声说,妈, 你跟奶奶说对不起。
母亲把目光转向我,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怒视。她眼睛里似乎有小刀,小刀剜了我几剜, 她突然狠劲儿地推了我一把, 喝道:你也敢拦我? 把爪子松开!
我被推倒在地,跌了一大跤。衣裤很厚,一点儿都不疼。主要是太丢人了。我哭了起来。奶奶一边叫道:大过年打孩子,还有王法没有了? 一边连忙起身去拉我。这时候,父亲也起了身,堂屋里响起了一声响亮的耳光。
母亲是走到院子里才哭出声来的。她就一路哭着出了门。叔叔说要去送,被父亲拦住了。说:叫她滚! 不过叔叔还是去送了。
突然想起,母亲也被父亲打过,记忆里, 那是父亲唯一一次对母亲动手。
那是我刚刚离开福田庄回象城上学的第一年春节。以往都是在福田庄等父母亲和弟弟回来,这是我第一次跟他们一起由象城回到福田庄。进家时正值黄昏时分,奶奶站在堂屋,身影被灯光拖得长长的,铺在屋前的道路上。这情形让我突然很想哭。进到屋里,她只是说,回来啦?口气仍是那么淡淡的, 似乎我们经常回来。我凑近看她的样子,觉得她好像老了许多, 也陌生了许多, 有些莫名的难过。不过这些情绪两天之后就消弭无踪,我很快有了身在主场的自在和惬意。父亲负责应酬, 母亲和奶奶负责忙活年货, 我则是负责带弟弟, 领着他在村里到处闲逛,和村里的伙伴们一起玩耍,大人们见了我们都会亲热地打招呼,逗笑几句, 捧出自家油炸的麻叶糖糕和丸子之类的招待着,整日里吃东家喝西家,欢乐无央。直到大年初二那天, 父亲打了母亲一个耳光。
起因是母亲要回去值班, 单位给她排的班是初三,所以初二就得回去。奶奶却不让。奶奶说,大年初二就走, 这能算过年?过年过的就是团圆,大长的一年,就这几天,一家子人不齐齐整整的,这叫团圆? 母亲说,没办法,单位就是这么安排的。奶奶说, 单位这安排就不对,就是不想叫人家好好过年。母亲解释说,假期就这么几天, 大年初三是正中间, 谁都不想值,可总得有人值。以往每次排到她,她都央告着让别人替了,这回同事们都有事儿, 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再求人,必须得回去。奶奶说, 不回去能咋? 还能把你开除了?
真正的原因奶奶没有说出口,大家也都明白。初三是亲戚们来得最多的一天,至少要待三桌客。那一年叔叔刚娶了婶婶,要到处带着走亲戚,认门儿拿红包, 俗称挣“新媳妇钱”。待客是个重体力活儿。奶奶当然也是能干的,可逢到过年这个时候, 她就想让我母亲干。是想摆摆婆婆的款儿吗? 媳妇儿干着活儿, 她和亲戚们说着闲话, 听人夸着儿子媳妇, 这就是奶奶最享受的时刻? 我没问过奶奶,但很清楚,自从记事以来,年年如此。用她的话是:知道你忙,平日里我从不攀扯你。一年就这一回, 你还不能给我这老脸壮壮光? 母亲想的却是, 今年有了新媳妇, 新媳妇就不能过了这一天再去走亲戚?
就起了摩擦。父亲很明白母亲有理, 可他必须站在奶奶这边。初二中午吃过了饭,母亲已经收拾好了东西,要走不走的样子, 正在踌躇着。奶奶说, 你走吧。反正萍不在我跟前养了, 你以后是用不着我了。谁离了谁都能过——我已经回城, 奶奶是在说这个。回想起来,我在福田庄住的那些年, 母亲在奶奶面前几乎没有话语权。夏天时, 母亲回来, 看到我就穿着小背心小裤头满大街跑,大惊小怪说怎么又没穿衣裳。奶奶说,这不是衣裳? 母亲说这不能叫衣裳。那啥叫衣裳? 挂住身的就叫衣裳。看我玩沙玩土, 母亲一会儿给我洗一次手, 说农村本来就脏,要是不讲究卫生就会生病。奶奶说你们城里干净, 就都不生病? 莫非整天在大医院住着的都是农村人? 母亲接不上话, 奶奶的嘴还不停,说人吃五谷, 谁没个病, 有病就看病,别扯上农村城市的。没意思。
事情就是这样,想从中斡旋的我,被母亲推倒, 跌了一大跤。母亲挨了父亲一个大耳刮子,哭着回了象城。在当时的我看来,这些都是了不得的大事。我胡思乱想着奶奶会不会被气病,父母亲会不会离婚, 他们要是离婚了,我和弟弟又该选择跟谁。不都是那样吗? 两个孩子,一个跟父亲, 一个跟母亲。如果跟了父亲, 父亲怎么能照顾好我。如果跟了母亲,是不是就不好再回福田庄我纠结着,一个晚上都没有好好睡。
可让我意外的是,事情没有那么糟糕。初三那天,叔叔婶婶去走亲戚,我家里照样待客。奶奶亲自下厨,父亲殷勤搭手, 亲戚们的女眷来了也都纷纷帮忙,根本不成问题。但凡有人问起母亲,奶奶和父亲异口同声地回答:单位值班哩。一副喜气洋洋状, 让我看得莫名其妙。两天后, 我们返回象城,母亲对父亲冷了两天, 便也过去了。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一样。
长大之后, 长很大之后, 我才渐渐明白了这件事情的玄妙:如果我不出面,母亲就找不到突破口。母亲没有突破口,父亲就也没有突破口,奶奶的面子就搁在了那里。都没有台阶可下,局面不知会僵到何时。所以, 我在无意中做了件对事,简直对极了。妈妈有了里子,顺势负气回城。奶奶有了面子,儿子都为了她打了媳妇儿呢。父亲的名声更加好,没有被城里的媳妇拘住, 是响当当的一家之主。我呢,得到了奶奶格外亲厚的优待, 早上赖在被窝里不想起来时, 她都泡好温热的毛巾, 到床上给我擦脸,说我是她的小棉袄, 到底还是跟她一条心。我支支吾吾地应着她,心里却开始有些厌烦起来。觉得她对我母亲的所作所为是那么蛮不讲理, 在她的威逼下, 父亲也不像是平日的父亲。他们母子两个,好像都属于万恶的封建社会。
母亲便拎起了包道,对, 谁离了谁都能过。
父亲说,你怎么能这么跟妈说话?
母亲说,她先说的, 我还不能跟一句了?
父亲说, 她是妈。她说得, 你就说不得。就不能跟。要走也得跟妈赔个不是。
奶奶和父亲分别端坐在堂屋八仙桌的太师椅上,等着母亲赔不是。叔叔和婶婶在左边的小椅子上坐着, 我和弟弟在另一边的小椅子上坐着,母亲站在那里。堂屋里尽是沉默。或许很长,或许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