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人在人里， 水在水里（第1 / 1页）

那天， 我们和雪梅刚出来没多久， 老原便接到了徐先儿的电话，说九奶在去娘娘庙上香回来的路上被撞伤了。我们便飞奔返回。事发地就在拐向娘娘庙的那道坡上，我们赶到时已有好几个人都在， 九奶在路边坐着， 看着也如常， 还朝我们笑了笑。徐先儿媳妇说她当时在现场，还和九奶走了个对过，问她，恁一个人？ 九奶嗯了一声，还没走几步就倒到了地上。原来是一对夫妻带着个男孩也往娘娘庙去，走在九奶前头。两口子说得热闹，眼错不见那孩子已经攀上了旁边的柿子树去够柿子， 有颗大柿子在高处，孩子便往高处爬， 爬着爬着大约是忽然害了怕，脚一软就掉下来， 就在着地的那一刹那， 却砸住了九奶。他父母听到响动才注意到， 跑过来先看自家孩子。徐先儿媳妇也赶紧返回来把九奶扶起，问， 没事吧？ 九奶很清亮地回答：没事。那夫妻俩方才过来问了问，听见九奶说没事， 便径直而去。徐先儿媳妇把九奶扶到路边坐下， 心里不踏实，就叫了徐先儿过来。问她有没有哪里疼，她说没有。只是隐约有些不得劲， 歇歇就好。

几个人候着，就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后来，和她说话，她就不再应答， 头歪了下去。老原急着要送医院， 徐先儿说， 还是先安置个地方躺下， 再说下一步。就把她背到了老原家，让她躺在了我的床上。刚躺好她便又醒了，说方才睡着了， 还做了个梦哩。众人这才有些放心，大英便埋怨她出头管闲事，九奶说，这可是瞎子纫上了针， 凑巧了。她眼神不好， 耳朵却还尖， 那一刻听得枝丫松动， 抬头看一团花影，就觉得应该是个孩子。丈把高的枝子，石头路面，跌下来，那可不是耍的。自己也不知怎的突然灵便起来，不由自主地给孩子垫了一下。大英道， 你这一把年岁，就该只顾好自己，不知道个这？ 九奶道， 人在人里，水在水里。活这一辈，哪能只顾自己。说话间徐先儿已经从上到下地给她仔细检查了一番，也处理过了她手背上的擦伤，说，其他的倒看不出什么大碍。小磕绊。又笑道，常有个小灾小难的也不是啥坏事，没听人说，哼哼哼熬死蹬蹬蹬。多少哼哼唧唧的老病号，都活过了蹬蹬蹬满世界跑的壮劳力呢。九奶这不是例？大英撑他道，那按你论这理， 没事咱也跌个跤哼哼哼去？

这时安嫂子才慌张赶来，老安怪她咋恁慢，她说方才在收山货摊儿。老安骂说你个糊涂蛋，分不清个轻重，还收啥摊儿，那不得拿啥扔啥往这儿跑？越吼越声高， 越说越恼怒， 像是要动手。

大英冷笑了一声说，中了中了，消停会儿吧。要算账你们两口儿回去自己算， 别在这儿闹腾。老安这才收了声响。大英又对安嫂子道， 你自己也该反省反省， 九奶平日里不省事？ 给你添过多大麻烦没有？ 心里得明白，不能得寸进尺。不是不叫你摆摊儿， 是得看个时候。只要她出门， 你就别思谋摆摊儿的事。应着照顾老太太的名儿， 总不能叫她离了你的眼才是。她的身子如今也是个玻璃脆， 你比谁不知道？ 安嫂子便臊着脸， 唯唯诺诺地应着。

又过了一会儿，其他人渐渐散了，老原说，还是该送到予城的医院去检查一下，徐先儿和大英也来劝，九奶硬是不肯，说自己晕车。只坐过一回车， 就晕得死去活来的。又说除了胯骨轴子有点儿疼，其他真无大碍，还要下床走两步，众人忙拦着说信了信了。她又犟着要回西掌去。徐先儿把老原叫出去说， 先回西掌， 叫她安心过这一晚。还是得紧着送去予城的医院查一查。老人的肌肉血液都不行， 再牵连出坠积性肺炎或是肺栓塞， 这都保不齐。还是查查才能踏实。老原又追问到底会如何，徐世厚只说，查查，先查查再说后话。又叫来了鹏程、峻山和小曹，几个人轮换着把九奶背回了西掌。

那天晚上， 我和老原守到深夜才回去。月亮很圆， 很大， 白白地贴在天上。两个人的脚步声在山道上啪嗒， 啪嗒，格外响亮。山无限大，四周旷茫。

突然间， 就涌起了一种恐惧。

怕九奶死。

就好像，她是我福田庄的奶奶。就好像，奶奶会在这里再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