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下雪了(第1 / 1页)
看了两家,两家都有问题。领导们这趟算是视察了个寂寞。闵县长陪常委去时一路是自我表扬,返回时就只能是一路自我批评。其实常委还好,没发脾气,只和颜悦色道, 知道基层工作很难, 可是既然做了就要做扎实,不能浮飘。回到乡里, 送走了常委,闵县长就雷霆暴怒地斥骂了杨镇长一顿,说自己工作了恁些年,多少任领导前咱从没丢过人, 偏偏在你这掉了链子。还想着下一步给你加担子哩, 就你这工作做的毛躁劲儿, 去球吧。
亏得没来咱村。大英的口气颇有些幸灾乐祸,又说,即便来咱村, 我也不会弄出来这事。老豆腐太不地道,这不是生生耽搁了杨镇长的前程?怪不得乡里人都说“南岭南岭,真个难领”, 碰到这种烂茬的村干部,谁不头疼? 又为杨镇长叹息, 说他倒霉, 该叫赵先儿给他算算, 看他这是咋啦。晚间赵先儿来看九奶, 便扯起了杨镇长的面相,赵先儿煞有介事道,面相有五金。钗钏金是首饰金, 小意思。金箔金只能贴一层,太薄弱。沙中金是正在养成的金,平平稳稳地就能积少成多。海中金是金在水里, 平安即可, 难求富贵。最厉害的是剑锋金,斩妖除魔, 见啥灭啥, 强盛得很。杨镇长呢,是沙中金,其实还算不错。不过虽是金在沙, 奈何碰到了铁水渣,有命无运, 没啥办法。
大雪节气很应时,当天就名副其实地下起了雪。初时下得小,一层雾似的, 若有若无似苦霜。然后就大起来, 扯天扯地如棉絮。一下就是三天,下得一刻不停, 下得一心一意, 下得似乎要一直这么下下去。起先我还拉着老原去看了两回雪景。穿上牛筋底儿雪地靴, 慢慢儿地走, 尽情地欣赏着天地间这一统的白,白得原始, 白得狂野,白得执拗。后来就不再出去, 因这阵势让我突然觉得有些恐惧。所谓的地老天荒, 就是这样的吧?原来这个词不用来形容感情而只是描述实景时,竟是如此骇人。要是这雪永远这么下——当然不会永远这么下, 可即便这么一想也会有些不寒而栗——我, 我们, 会在这宝水村一天天过下去吗?
有些想念宝水外的地方了: 予城,象城, 北京, 上海, 加拿大, 或者更远。
“下雪不冷消雪冷”是老说法,所谓的下雪不冷, 也只是相对于消雪而言。怎么能不冷呢? 但凡是雪, 便自带着冷。去年象城也下了一场大雪, 让我深刻领教到了雪的冷。这种冷,走路时你不觉得,吃饭时你不觉得,上了床却会一层一层地侵袭过来。尽管房间里有着足足的暖气,尽管盖着松软的被子,被子下面铺着厚厚的褥子, 褥子上面还有电热毯,电热毯也已早早地开着, 你也还是会冷。是浸到骨子里的冷, 不可阻挡的冷, 由内而外的冷。
此时深山的雪冷自是更甚, 不过因为老原的缘故,其实也还好。偶尔他会过来这边歇息一晚。他说雪夜趁酒, 总要喝两杯再睡。蜷缩在他酒气氤氲的怀抱里,有时胡说, 有时胡做, 更多的是安安静静的沉默。他的体味有些重,我的体味也不清新,在这个小空间里两厢混杂, 渐渐浓酽, 便在这气息中自然睡去,睡梦中也能觉出汗津津的热。
雪灾补助的说法也在村里人的言来语去中热了起来,也不知是打谁传起的, 说是房子被压塌就有补助,不管是啥房子,不管住人不住人, 只要塌了就能得钱。传得最厉害是说山外有家企业的厂房被压塌后得了上百万。说既然上头有这个钱,咱的房子虽小, 塌了也该补吧?要是全塌咋也得补个三万五万,要是塌几个窟窿是不是也能补个三五千? 都问大英,大英又问杨镇长,杨镇长传回话说, 有啊, 有补助, 不但有窟窿的补, 没有窟窿的,叫他们现把房子捅个窟窿,也给他们补。你跟他们说,河里冰面有窟窿了, 补, 和面盆有窟窿了,补, 牙有窟窿了,也补, 反正只要有窟窿的地方,都给他们补! 就都笑。大英说,烩面在那边恶声歹气的,说还想问问谁家婆娘的裤裆漏了, 我也给她们补。针尖儿大的窟窿过斗大的风,整天都想的啥?
雪停后的第二天杨镇长竟然来了村里,王主任开车,轮胎上装了防滑链。村委会没有火, 大英还是把他们让到了老原家, 便都围着火盆取暖。虽然电暖气也开着, 可人们似乎还是更愿意围着火盆, 用大英的话说,这火像是纸钞,看得见摸得着,是活生生的热。喝着山楂茶, 秀梅便把大英说的给婆娘补裤裆的话学给杨镇长听, 他对大英惊讶道,老姐呀, 你啥时候成了我的红颜知己, 我没说出口的话你都能听出来? 就都笑。大英疼惜地责怪他,这种路还上来,多危险。杨镇长说,雪还没化。化时结冰才危险,眼下还行。又说,过两天市领导要来视察灾情,闵县长一早就打来电话交代,这几天不让干别的,专心专意备候这事。我不上来看看哪会中?说这些天他都没有回过家, 各村去看。车上备了几套衣服鞋子, 湿了好随时替换。本来想开自家的车,可没有亲手装过防滑链,装反了, 把车给弄出了毛病, 又打了一圈电话才借到这个车。大英问,咋光是闵县长来? 咱那县委书记呢。杨镇长道,书记在省里学习哩。你这眼皮咋只往上翻, 整天念叨的都是大领导。一个闵县长还不够你用?大英连连点头道,够够够,咋不够。要是叫俺们村专用就更卓。又都笑。
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要走, 大英拉拽着硬留吃饭, 他说一堆事挤着, 心里肚里满满的, 哪能吃喝得下。大英不依道,想得美, 谁安排你大吃二喝了?到了晌午头,咋也得来碗面条。老原已眼疾手快地去开火坐锅,我也去择菜,一番洗切炒,不过十来分钟,两碗鸡蛋青菜面便端出来。他们也便接了,呼噜噜吃完,站起来便朝外走, 杨镇长边走边叹气道,不怕你们笑话,咱也年轻过, 中文系出身,也爱个古诗词啥的。上大学时,逢到下雪, 肯定会和要好的狐朋狗友聚聚餐。“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多文艺,是吧。那时还不猜枚,行的令是诗词接龙。那时咱还不会喝酒,接不上龙就被罚去擦玻璃。我问为啥会这么罚,他说,屋里热, 窗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输了又不能喝的人就得负责擦玻璃,让其他人赏雪呀。现在可好,一下雪就剩下了怕, 怕路不通,怕有车祸, 怕树倒怕屋塌, 怕这怕那。
临上车时,大英把他拉到一边, 悄声问他是不是能接住书记, 他笑道, 我的亲姐, 你咋又问哩。这是组织考虑的,哪由得咱自己。真不知呀。
半下午时, 马菲亚两口子踏雪而至, 抬着一只编织袋, 进屋便打开倒到了地上, 原来是几只死鸡。她说,刚刚断气, 还新鲜着哩。你给大英留两只, 其他的自家吃。便坐下喝茶聊天,方才知道她的鸡棚被雪压塌了。她说本想着等天好再修起,又听闻压塌了有补助, 就有些纠结, 来问我讨主意,要不要再建。不建的话, 鸡没地方安置。建的话, 又怕镇上统计时不作数。我笑。这哪是跟我讨主意,分明是拿我当个桥梁,好让我跟杨镇长传话打探。便直接给杨镇长打了电话过去,杨镇长说, 你叫她把现在压塌的照片保存好, 过些天我叫人抽空去看,到现场一看就能看明白。不管咋说,人家也算是在咱乡创业的,给她排着队,万一能补点儿就补点儿呗。马菲亚在一边听着, 拍着心口说, 不管能不能落着补, 领导这话就暖人心。
过了两天又传来消息,果然有市领导上了山,还是个常委呢。视察时却在南岭村出了岔子,叫杨镇长挨了撑。大英打听了原委, 说是原定去的这几个村离大路近, 常委嫌太好走,显示不出领导慰问的诚意和力度, 就临时起意去南岭。车难行,常委是亲自走路进去的,由闵县长陪着, 杨镇长一溜儿小跑在前面引路,边跑边打电话让老豆腐在村口好好候着,又叫他安排村主任去盯盯几家贫困户, 老豆腐满口答应。一行人到了村口, 老豆腐便领着去家户,一户是个孤老太太, 房顶塌了个窟窿,说没人修补。一户是个瘸腿老汉, 人没在家,着人去叫回来, 原来是在本家兄弟那里烤火打牌。因门口的雪没铲干净, 那老汉当着领导们的面儿还差点儿打滑跌倒。杨镇长悄悄问老豆腐咋跟村主任安排的, 老豆腐说,村主任手机用了可多年, 老是出毛病,正好今天打不通。他又听话在村口等着,不敢跑开。遇到这情况, 他哪能料到? 把杨镇长气了个干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