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流水盛宴(第1 / 1页)
嗯,早就知道。
什么时候?
她糊涂后没多久就跟我说了。其实她不说,我心里也知道。一直都知道。
这种酒席准备起来其实简单: 荤菜是现成的,备好青菜即可。孟胡子正准备拆“怀川醉”,王主任却拎了个黑塑料袋子进来,掏出了两瓶茅台。孟胡子笑道,真的假的? 王主任笑道, 看起来比较真, 即便是假的, 也假得不狠。就又都笑。
因为父亲的关系, 之前对于喝酒这事我一直抗拒也厌于了解,男人们热衷喝酒的兴味在我这里便是莫名其妙。所谓的“酒肉朋友,米面夫妻”,米面夫妻便是悠长可靠的日子, 酒肉朋友便是利来而聚利去而散的短暂交际,因此就常规去理解, 总觉得有贬斥之意。自来宝水后, 眼见的酒席和参与的酒席都破了昔日的总和, 便渐渐悟出以往的认识有些狭隘。这由粮食酿造的透明液体,还真是能融合无数。
干喝无趣, 孟胡子便提议猜枚。这也是我素日惯看的, 越看越知晓了这个游戏的丰富功能, 所谓的“来枚喝半斤,不来枚喝三两”, 猜枚虽会使得整体酒量上涨,却不是滥涨。想喝的人能寻机多喝, 不想喝的人能避着少喝, 可以一对一单挑, 也可以一对十鏖战。能显厚道,也能耍无赖。就在这复杂且快速的游戏中, 酒意被充分挥发出来, 在尽兴的同时也不至于烂醉。又因为属于急智游戏,喝酒的人在其中的反应都接近于本能,更可见各自性情, 棱棱角角,争奇斗艳。
孟胡子的枚一直赢着,通了红关后, 又被席上的所有人自由挑战了一遍,这叫“打胜将”, 也许这就是酒局上的科学?胜者总会败。总有新的胜者,喝酒的概率因此大致均等, 就有了相对的生态平衡。“打胜将”的另一极就是“挖软泥”, 即谁败了你挑战谁。一般都不做这个。杨镇长此刻几乎就是陷在了软泥里, 一直输着枚, 尤其是到闵县长那里,必输无疑。孟胡子道, 真看不下去,必须得说, 你巴结领导到这份儿也可以了。不能见了领导就害怕成这,就你这,领导把担子交给你也不放心哪。杨镇长顿了顿笑道,那好, 领导,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这么多眼睛盯着,我也只能把您让到这儿,往下我可就不再客气了。闵县长道, 就等着你露出真本事呢。接下来这个枚居然真的赢了。
也不过一个多小时便酒尽席散,孟胡子便拎着行李箱放上了闵县长的车,老原说,还以为你明天再走呢。孟胡子笑道, 想着最迟是那时。今晚既然能搭顺风车,那就先到城里, 明儿早起更好走,也省得这边再安排车送我。明天还有一天的路要赶哩, 约莫到晚上正好能进到家门里祭灶。老娘在盼,归心似箭呀。
接下来吃了四场杀猪菜, 如流水盛宴。一场张大包请, 一场赵顺请,一场大曹请。在张大包家吃的那顿像是工作餐,说的事儿比吃的菜多。大包的儿子也陪坐着,端菜敬酒。小伙子高高挑挑的,看着不过是二十出头, 细问也有了小三十。之前跟他在街上照过一面, 一看那脸上的血缘基因就知是大包的。大包说已经找了好几个媒人给他安排了一堆茬口,这些天非得逮住他叫他狠狠地相, 必须得相出个结果来。跟他一般大的,你看人家小曹比他还小两岁哩,媳妇都娶到了家, 来年就能抱上娃娃。人家是有苗不愁长, 咱这是没苗哪里想呀。
还在席上商议了小年这天的事。效率倒也很高,三下五除二便议定了。大英说, 上午依例是耍狮子,中午呢, 小曹前几天跟她说今年村里形势不错, 该聚聚人心, 提议招呼大伙儿吃个大锅饭,吃饱喝足下午再搞村晚, 村晚罢了正好祭灶。一整天连吃带耍,多够劲儿。孟胡子笑道,这个好,村里人多少年没吃过大锅饭了, 估计都有兴致。锅碗瓢盆也都富余着, 做菜的手哪家都有,柴火也有的是。只是大锅饭这个名头不雅, 说咱这里街虽不长,却能拼出长桌子来。建议就叫长桌宴,到时铺出半里地来, 看着多有威势。菜式倒不用复杂,分量足就好。于是又商定下四道菜:鱼,鸡,闷坛肉,还有一道白菜豆腐。三道荤一道素, 全是炖菜。说是能热乎乎的从头吃到尾。带上啤酒饮料,算下来成本是两千块。
大英说村里没这个钱, 应该叫各家认捐, 便立马打电话叫小曹张罗,说到那天会把捐了钱的写在大红纸上, 张贴上墙, 能留下永久纪念。孟胡子笑道, 听听大英这用词, 大红纸上咋就能留下永久纪念,这可是门学问。大英道, 拍成照片不就是永久纪念啦。这么说有啥毛病?众人都道对对对,没毛病。她又打电话给杨镇长, 说请他吃长桌宴看村晚,与民同乐。杨镇长立马警惕道, 你哪来的这笔钱呀。听说是凑份子便道,算啦, 我凑不起份子, 也就不去蹭饭啦。村晚倒是能来看。你们不是有几个先进表彰? 乡里春节的慰问品还能挤出几份给你们当奖励。大英连声说中中中, 杨镇长又说县里文化馆正在文化下乡, 要不就叫他们来几个节目给咱村晚助助兴? 满以为大英会更高兴, 不料却听她拒绝道, 俺们就胡乱耍耍, 村里的草台班子,不趁人家那些好角儿。杨镇长说你们可以学习人家的经验嘛,大英说等以后有机会再学,这回就这。等她收了线, 问她缘故, 她说,村晚就是村里水平,叫县城那些高级的来干啥? 显得人家演得好, 俺们演得不好? 那不败兴? 我又赞扬杨镇长都接不住书记了还恁尽心,大英道,好歹他也是一镇之长, 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能没有这点儿心胸?
临近席散时, 小曹打电话来, 说长桌宴的钱已经凑齐了两千,赵顺和老原捐得最多,各是五百。其他各家两百的也有,一百的也有。就连大曹和豆哥也都捐了一百。豆哥家捐的却不是现钱,而是五十斤豆腐。说一斤豆腐两块钱,五十斤豆腐正好一百块。豆嫂特意强调说,写上墙时不能写成豆腐,必须得是一百块。张有富慢条斯理道,五十斤豆腐得用掉十六七斤豆子,一斤豆子两块五, 也就是四十来块。等于只花了四十块, 却落了一百块的名儿。人家捐得多划得来。这一番小账算得我眼花缭乱, 糊涂至极。
晚上便是在赵顺家吃,赵先儿不在。说是邻村有个老人去世,被请去看坟, 得晚些回来。也不见娟娟和孩子们, 赵顺说山里到底冷,能迟些回就迟些回。赵和两口子张罗着饭菜,没见着赵平。赵顺平着脸道,出门闺女到了这时候还不得回婆家?看我们惊讶,笑笑又道, 她那女婿过来请罪了,态度还算诚心,就再给他个机会。看孩子脸气,到底是我外甥的亲爹。就都点头。几杯酒下肚, 便是无目的闲扯。先说到红叶节被食药监局罚款的事,又自我批评了一番,说赵和做事小气,还是自己当哥的平常教育不够。又说翻盖这个房子哪是为了挣钱呢。原哥的第一目的应该不是为挣钱,我也不是。花了几十万,要回本总得七八十来年吧。从商业角度来说不划算。再说也不差钱。不过是为了随上咱村的大溜, 跟上咱村的大盘, 给老两口儿长心气儿。我爸好强, 人家弄啥, 俺家不能落后。不过,看这情况,说不定还能赚点儿钱。即便赚这个钱, 也是给他们花的。我能去要这个钱?
杨镇长已站在车边候着闵县长上车,手扶着车门, 显然是在硬撑着。闵县长跟他握了握手, 他虽仍笑着, 却面带惭色道, 上回的事儿没办好,给您丢了人,实在是 · ·声音里突然有了哽咽。闵县长唉了一声道, 甭想恁多。又拍了拍他的肩,朗声道,好好过年!
杨镇长结巴道,中, 中, 好好过年。
两辆车依次远去, 周遭归于一片寂静。我和老原说要送大英, 他说不用。不一刻, 鹏程已经走了过来。母子两个走了几步,大英又停住,回头说, 老太儿的事你们也不要太焦心。我瞧着还中。能熬过小年就能熬到大年, 能熬过大年就能熬到春天。老原沉默着,我高声应道:对! 空旷的山野间, 似有些虚张声势。
和老原回到屋里, 他呆立片刻,突然抱住我哭泣起来。无言以慰, 也只好任他抱着。等他平静下来,我方才问出了久已想问的那句话:
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再拐到赵平身上。说赵平丈夫外遇, 打她, 还闹离婚。赵平原不想离, 赵先儿也不叫赵平离,说丢人败兴。那人得了势, 更欺压她。是他做主叫赵平离的。我给小平说, 你就回娘家来, 孩儿丢给他,叫他受累。放心, 是他家的孩儿,虎毒不食子, 你就难为着他, 他会想法照应。你回家照顾咱妈。我给你开工资。老宅这一翻盖好,我就放出风来,这房经营挣的钱, 俩老一份,小和一份,小平一份。按说出门闺女享不了娘家这福利, 我就给俺小平!那个王八蛋,离了这两年就知道俺小平多好了,想复婚? 我非得治服了他。那个王八蛋, 我就叫他跪! 给俺小平跪! 我就要叫他跪软了, 就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了, 就要叫他对我小平大声哈一口气也不敢! 我问他, 你觉得他会真服? 他昂然道,管他是不是真服, 哪怕是假服也得给我做出真服的样子来, 假着假着就真了, 世上多少事都是这。我给小平说,回去也不准干活儿,就叫那王八蛋干! 小平的钱我给她管着, 小平跟我是联名账户,哪一笔款出去我都知道。等有一天,孩子大了, 懂事了, 就叫孩子当家理事。那个王八蛋要是表现好也可以花一点, 经济大权他绝不能有!
在大曹家吃时小曹夫妇也在, 小曹主厨, 青蓝端坐着陪客。都夸小曹疼媳妇,青蓝道,他哪儿是疼我呀。小曹笑道,俩都疼。原来是有了喜, 便都祝贺。曹灿帮着端菜, 似又长高了一小截儿。问她成绩,她抿嘴儿笑, 说是第一。青蓝摸着她的头说,这小脑瓜子也不知道多灵透。我那嫂子要是还在, 肯定能享这闺女的福。我还来不及给她眼色,曹灿的泪已经涌了出来。
孟胡子老早就打了招呼,二十二日晚上他要请客,就在老原家。你们摆摊儿我请客呀。话是这样说,哪能让他请。摊儿却是一定要摆的。到了半下午,他过来说闵县长下乡慰问到了乡里, 要上山来看他,到时候咱们留一留,说不定还能一起吃个饭。便搬过来一箱“怀川醉”, 说就这些, 能喝多少喝多少, 有剩余的你们就留下慢慢喝。
黄昏时分,杨镇长果然陪着闵县长到了村里,先是要挑个家户去看看,大英说,那就去看九奶。九奶今天精神可好。我们便一起过去,安嫂子正把九奶扶坐起来,准备伺候吃晚饭。闵县长上去跟九奶握了握手, 问她中午吃了啥, 安嫂子答说,吃了半个馒头,一小碗烩菜。虽是吃得慢, 却也一口一口吃完了,还说香哩。近些天来今儿精神最好, 可叫人提劲儿呢。便都夸了九奶一番。说了一会儿话,众人告辞, 我和老原最后出的门。老原说, 奶, 我和青萍晚上去吃席呀。九奶笑道,中,好好吃, 吃得饱墩墩的。老原应答道, 嗯,吃得饱墩墩的。就都笑。
一行人来到中掌, 孟胡子已在老原家候着,杨镇长带了一堆表, 进门就要孟胡子签, 我端茶时瞟了一眼,原来是走结项目尾款的手续。孟胡子边签边道, 这就算是画上了个句号, 从合同意义上讲,宝水以后就跟我不沾边儿了,还怪不舍的。大英道,拿完钱你也不能撇脱干系, 你看村里多少家门头都挂着你的字? 沾你一辈子哩。杨镇长道,就是。哪能是句号, 那是一串省略号呀。就都笑。又叙了会儿话, 见闵县长要走, 孟胡子说,我明天就回老家啦,再见不知是何时, 咱们兄弟在这村里吃顿饭吧,就当是给我送行,中不中?闵县长便坐下来道,这必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