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父之名(第1 / 12页)
他的害怕在黑暗中锋利地划过她的皮肤,她又是一阵疼痛,然而这疼痛又加倍刺激了她。她觉得自己更庞大也更邪恶了。她近于放肆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只有薄薄一层,好像他早已经被这黑暗烘干了,脱了水,可以在岁月里长久地保存下去。她不用再担心失去他,不用再把一棵树当成他、把一块石头当成他了。
在他最初离家出走的那一年里,每次想父亲的时候,她就一个人跑到县城边上,抱着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痛哭,她对着石头、树说话,把它们当成一个个父亲。她进行着人世间一种最悲壮的移情。在十年时间里她慢慢学会了创造,为自己创造出一个又一个父亲。那些父亲从来不会和她说话,也不会回应她什么,可是慢慢地她已经不需要它们的回应了,她只需要它们听她说话就够了。
她像一个基督徒对着十字架一样,跪在它们身边喋喋不休地对它们说话、对它们流泪、对它们祷告。在交城县边上的那片树林里,她像个女巫师一样点石成金,赋予那些石头、木头生命,虽然它们最终还是没有长出肉身,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却已经具备了某种生的机能。这些石质的、木质的父亲从来没有向她展示过任何爱意,但它们教给了她孤独的本领,这本领带着她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笨拙地滑翔着、摇摆着,直到归于某种可怕的平静。
现在,她盯着这些树叶,脑子里想象着屋里那个水母般透明的男人。她不知他长什么样,她试图给他安上一张脸,这张脸就像一副面具,他躲在后面可以是任何男人。她离开枣树,向屋里走去,步子迈得很大,故意发出很大的响声。她推开门,佯装出无所畏惧的样子,一脚踏进去,屋里却只坐着苏月梅一个人。她穿得整整齐齐地坐在桌子旁边,好像已经等她很久了。刚才准备得太充分了些,她有一种一脚踩空的感觉。苏月梅眼睛肿着,好像刚刚哭过。她坐在那里看起来很遥远,她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遥远的:“小会……你爸回来了。”
这时,里间的门嘎吱一声推开了,从那门缝里出来一个扁扁的人。他像枚刚从古籍里取出来的书签一样,满面灰尘地站在了田小会面前,忽然就叫了声:“小会。”这么熟悉的声音,这声音被装进瓶子里,被贴上封条已经十年了,居然没有发酵,没有腐烂,保存得这么完整,简直像在防腐剂里泡过。她无法看清这个男人的脸,只感觉自己像被什么迎面而来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是一种天外来物的力量,类似于一颗外星球。
她几乎站立不稳。她本能地朝着墙上的那尊雕塑看过去,那墙上的才是父亲,那么,这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又是谁?那男人又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遍:“小会。”她感觉自己又被狠狠撞了一下,这墙上的雕塑和地上的男人同时向她撞了过来,他的生和他的死通过她撞到了一起,然后一种迅疾的化学反应发生了,他们竟然开始合二为一。
她的眼睛像经受过了最初的强光刺激后,渐渐开始能适应眼前的天外来物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忽然飞来的男人,头发半白,满脸皱纹,他的灰败破旧让她一阵疼痛,但她继续打量他,像把尺子一样一寸一寸地量着他。她忽然发现他的右手上只有四根手指,那只手上的小拇指被连根切断了,这使得那只手看起来多少有些狰狞。尽管这样,她还是认出来了,他确实是田叶军。
田叶军站在自己的黑白遗像下,遗像里的男人最多三十岁,年轻饱满,头发乌黑。与这站在地上的男人相比,那墙上的男人好像正骑着快马绝尘而去,然后又在时间隧道的某个出口探出了头,不怀好意地看着远处那已经衰老的男人。
她觉得她的灵魂现在正乘坐这些回忆离开她,就像受伤的人临死前觉得生命正从流血的伤口走掉一样。她的身体在渐渐变轻变轻,最后她觉得自己几乎要飞起来了。
一
田小会一进院子便闻到空气里有一种异样的紧张和拥挤。院子里寂寂无人,阳光下铺着一层黑白相间的树影,她却还是准确地闻到了那种拥挤的气味。这说明屋子里还有别人,一个她和苏月梅之外的人。一定是个男人。
她走到枣树边便停住,开始假装细细端详树上的叶子。吸饱阳光的树叶像镜子一样照出了她那张脸,那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甚至有点迟钝。可是,只有她自己看到了,有一种可怕的东西正试图从她身体里挣脱出来,要冲到她的身体外面,独自形成一具新的肉体。这肉体像猎人一样残忍地向屋里窥探着,它生怕看到什么又生怕什么都看不到,似乎看不到的地方才更加幽深可怖。
她使劲喝住了它,像喝住了一只力大无比的野兽。
她转过头,近似于绝望地看着苏月梅,她想让她做证人,证明给她看,想让她告诉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月梅只是坐在那里,两只红肿的眼睛远远地避着她。她整个人忽然清冷肃穆如一座教堂,走到她身边都能听见自己脚步声的回音。田小会明白了,他们已经合谋好了,其实她已经把他收留了,在他离家出走十年之后,她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她看着忽然归来的丈夫就像看着漂流到她脚下的一件漂流物一样,她大约也是仔细检查了这具漂在水面上奇异而痛苦的肉体,终于认出了那还是一具有生命的肉体。在田叶军离家出走的最初几年,她不也像个渔夫的妻子一样,天天在海边等待着他能漂到她的脚边吗?
窗外的最后一缕光线也咣当一声沉下去了,整个屋子都掉进了突然而至的黑暗里,这黑暗如此明净又如此巨大,简直像一座凝重而豪奢的建筑。苏月梅和田叶军的面孔渐渐在黑暗中融化,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他们的肉身和骨骼正变成这建筑的一部分。墙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却在这黑暗中越发清晰,仿佛那是一处洞穴,在它的里面最初住着的是时间,时间住久了便凝固起来,渐渐地,这凝固的时间开始向某一种幽灵转化。住在里面的幽灵才是她真正的父亲。
父亲。这十年里,她没有一天不想他,她只记得她十四岁之前的父亲是沉默寡言的,喜欢抽烟,喜欢养花,还喜欢下班后拿本小说看。这十年里她从没有觉得他已经真正消失了,她只是觉得他住到了墙上,住到了那照片后面的洞穴里,像个真正的原始人一样。她甚至觉得他住在那里会比他们所有人都活得长久,甚至他会永远活下去。因为,只要用时间饲养他,他就能无坚不摧地活下去。直到有一天她们开始衰老、病痛、死亡的时候,他还是在墙上静静地注视着她们这些老去的女人。
如果父亲在墙上,那么站在她面前的这男人又是谁?苏月梅到厨房做晚饭去了,把他们两个人留在了黑暗里。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是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迈一步,好像再往前一步都应该事先经过她的允许。她在黑暗中都能感觉到他的战战兢兢,这屋里现在只有她和他,也就是说,让他感到害怕的,只能是她。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在黑暗中膨胀了一圈,像一只竖起了羽毛的鸟类,在墙上投下了比她体积大出十倍的影子。似乎此时,她才是一个坐在高处的威严家长,而他却是一个贪玩走失了又自己找回来的孩子。
苏月梅是她母亲。
那是两年前的一个下午,她冒冒失失地一推门,忽然发现苏月梅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坐在床上。她的下半身埋在一堆花团锦簇的被子里,这使她看起来就像半截刚刚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植物,带着泥土深处的荤腥和潮湿,她坐在那里,僵硬地对她笑着。可是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又朝她身上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苏月梅身上的毛衣穿反了。她该是多么匆忙地把毛衣随便套在了身上?毛衣的正面朝后,她的脸却是朝前的,这使她的头看起来好像是草率地安在了她的身上,还不小心安反了。她如一只陶俑一样头发凌乱,笑容呆滞、紧张,眼睛里却是空的,这双眼睛全然忘记了关闭,犹如两扇任凭风雨吹进来却无法抵御的窗户。她的笑容让田小会觉得有些恐怖,忽然又难过起来,她明白了,这屋里还有第三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一想到有个透明的男人正藏在这个房间的某个角落里,或者他干脆就像水母一样正浮在空气里,她便不寒而栗。一间屋子里挤着三个人,就好像他们正在赤裸裸地骨骼相撞,这种碰撞的声音还在发酵、膨胀,像张开了血盆大口,要把三个人都吞下去。
苏月梅还是那个姿势坐着,一动不动,好像她是这屋里新添的一尊雕塑。这屋里已经有一尊雕塑了,田小会朝墙上看着,墙上的镜框里无声地站着一个黑白的男人。田叶军,她的父亲,在她十四岁那年,因为和苏月梅大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了,离开交城后就再也没回来。十年时间里他从没有给家里打过一个电话、写过一封信,慢慢地,所有的人都觉得他肯定已经死在外面了。于是,他被母女俩从地上移到了墙上,从此定居在那里,冻结成了一张黑白的遗像。日子久了,那照片上的黑与白就像刀子镂刻出来的,黑的更黑,白的更白了,这照片里的男人便在时光里立体成了一尊雕塑,他日日夜夜站在那里,无声无息地看着这母女俩的一天又一天。
苏月梅的表情告诉她,现在她想用一块毛毯把自己严丝合缝地包起来,装进去,永世不再出来。田小会想,匆忙间她可能还没穿好裤子吧,所以才坐着不敢动。田小会便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了墙上的那尊黑白雕塑。墙上的黑白雕塑与她对视着,也与那空气中那个透明的男人对视着。四个人的彼此对视饲养着屋里那个躲在暗处的秘密,现在它被喂饱了,忽然变得庞大起来。太阳开始落山,屋里的光线开始转暗,明暝分际,她与那秘密相视之间忽然鬼魅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