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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父之名(第3 / 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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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晚之后,她并没有把田小会从那个外星球上拽回来。田小会照样每天往李段家跑,给他送吃的喝的,还给他买衣服买鞋。她觉得田小会彻底叛变了,李段成了田小会真正的亲人,而她自己却成了一个被收养的母亲,是用来做摆设的。她哭闹,抗争,她数落她:“看人家小丽认的干爸出手多阔绰,连她弟弟妹妹跟着沾光,还在干爸的煤矿上有了工作,看你认的干爸还得你倒贴。”

田小会正大光明地阴笑着:“你羡慕王小丽?我要是把那钱给你用,你敢用吗?”

苏月梅虚弱地大喊:“你也不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要这辈子不想嫁人你就每天往他家跑吧,看别人怎么说你,到时候连个给你做媒的都没有。”她说她的,田小会照样往李段家跑,和苏月梅一怄气便跑到李段家一住几天,拽也拽不回来。苏月梅不敢大吵,每天心惊胆战地给田小会做掩护,生怕街坊邻居知道这事儿,女儿认了个干爸却要倒贴钱,这比那小丽常年被她干爸睡还让她觉得丢人。小丽被人家干爸睡毕竟也算一份工作,每月有工资,还顺带着鸡犬升天,终究比较实惠。可这田小会怎么就鬼迷心窍?不知那老瘸子对她下了什么蛊。

她身体里的那道裂缝在持续变宽,变宽,她都能透过这道裂缝看到自己那张扭曲的脸,那是一张竭力忍住哭泣的脸。她垂下这张脸,看着面前的那碗面,苏月梅没收走,怕她还要吃。她盯着那碗面,好像这碗面是今晚累加在她身上的另一个物体,它绑在她身上增加了她愤怒的重量。可是,这根本不够,这怎么能够?

想到这里,她忽然站了起来,挑衅地看着面前这两个人:“我今晚要去我干爸家睡。”田叶军的嘴唇张开,又合上了,再张开,还是合上了。他像条缺水的鱼一样在那里翕动着,绝望地、干渴地看着她。她说的干爸是个六十多岁的叫李段的孤老头子,瘦小异常,且因为残疾,一直没有娶妻。他因为一条腿长一条腿短,走路的时候便用全身拖着那条短腿走路,好像那条短腿是辆笨重的马车,得用全身拉着它才走得动。他曾在县城初中做门房,后来不知怎的门房也不让他做了,他就专职做了残疾人。

在田叶军离家出走一年之后,田小会忽然认下了这个老头儿做干爸,她好像忽然就多了个亲人,经常去他家里玩,有时在那里一待就是一天。辍学后她四处找工作,做过售货员,做过玻璃厂的工人。后来,她在交城县刚开的一家美容院里找了份给客人洗脸洗头的工作,每个月有了一点工资,便经常买一些桃酥、猪头肉、二锅头给李段送过去。后来苏月梅开始嫉妒了,那天她一边和面一边愤愤不平地说:“你老买东西孝敬那李老头儿干什么,这不是糟蹋钱吗,他算你什么人啊?”田小会头也不抬地说:“是我认的干爸。”苏月梅使劲用手拍打着和好的面团:“认下了你就真以为他是你爸啊?他做你干爸给过你一分钱压岁钱没有?反倒要你花钱孝敬他。”田小会的脸抬起来了,看上去忽明忽暗:“我自己挣的,花的又不是你的钱。”苏月梅把面团往案板上一摔,像是正在和那面团赌气,她说:“那你就和你干爸去过吧。”

结果这晚,田小会真的住到李段家里没回来。等到半夜的时候,苏月梅哭天抹泪地跑到了李段家门口拍门,门一开,她就冲进去把田小会拽了出来:“你怎么能住在他家里?他一个残疾人,一辈子都娶不上老婆,你怎么敢在他家里睡?你就不怕被街坊邻居知道?我早说过你不要找他,不要招惹他……”她的眼睛急切地在田小会身上上下搜索着,似乎一定要在她身上找出什么证据来。

田小会阴阴地站在那里:“他是我干爸。”

田小会突然发现,在她面前,苏月梅的身体已经变成了一口透明的鱼缸,那最后一句话如一条章鱼一样正在她的身体里挣扎游弋,它举起了它所有的手脚,试图从她身体里跑出去。但她终究还是把它关起来,把它摁下去了。因为她害怕田叶军会把相同的问题掷还给她:“你呢,你这十年又是怎么过的?你就没有别的男人吗?”

然而,田叶军已经先发制人了,田小会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也看到了那鱼缸里的内容。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们呢,这么多年怎么过的?过得还好吗?”田小会看到,苏月梅因为紧张,脸色变得略有些扭曲了,她飞快地向她使了一个眼色,她在贿赂她,让她做她的同谋。田小会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他们各自的十年就像两座阿里巴巴的山洞,都塞满了秘密,因塞满秘密而变得滞重、拥挤。

她看着他们,感觉有些透不过气来,一种黑暗而凝固的东西正在她的内部缓缓移动,燃烧。

田叶军还在很缓慢地吃那碗面条,似乎这是一项繁重的体力劳动,他看上去疲惫而惶恐。灯光下田小会再次看到了田叶军的那两只手。他只有九根指头,而这九根指头的指甲几乎没有完整的,指甲的中间裂开了宽宽窄窄的缝,缝里又塞满了污垢。她又盯着他那截断指看,那应该是被一把快刀切掉或者是被斧头剁掉的,早已长平,平坦得心安理得,好像它生下来就是这样。

“你还真以为他是你爸啊。他是个男人,是个外人。”

“他老了,还是个瘸子。他连路都走不利索,需要人照顾他。”

“他又没生你养你,你又没欠他,你管他那么多做什么?”

“他连一个儿女都没有,他需要有人照顾他。”

“你还要给他养老送终?他到底是你什么人啊,我把你生下来养大,你都没有这样对待过我。你和田叶军都这样对我。”她尖叫着喊出这句话的时候不由得涕泪交流,她再一次感到委屈。她反身冲进屋里。李段正枯坐在灯下,讨好地看着她笑,眼睛里闪过一星半点刚吃过猪头肉的诡谲,那条短腿从炕沿上拖下来挂在那里,看上去像条胳膊长错了地方。她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向他掷了过去,她尖叫着:“以后不许你再和我家小会来往,你听到没有?不然我打断你的另一条腿。”他还是笑,好像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在这个夜晚她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外星人,田小会听不懂她的话,这老瘸子也听不懂。他们串通一气不去听懂她的话。

她有些恐惧地与它对视着,十年前,他有着怎样一双灵巧的手啊,他曾经自己学会了木工,家里的很多家具都是他亲手做的,包括这张桌子。现在,她忽然有一种可怕的冲动,她想走过去摸摸它,她想抚摸一下骨头断开又被肉重新包住的纹理,似乎这样的一根手指已经不再属于一个人了。那只是一种对物的抚摸,就像摸一只皮革做成的鞋子,那层从动物身上剥下来的血腥的皮早已冰凉,独立成物了。

她终究没有走过去,她只是坐在那里与那双粗糙丑陋的手遥遥相望。田叶军忽然感觉到她落在他手上的目光了,他像被烫了一下,紧张羞涩地把那只手放在了桌子下面。他这个动作让田小会身体里的某一个部位忽然就裂开了,她清晰地听到自己身体里咔嚓一声,眼睛开始发胀,她知道自己想哭了。就在刚才一刹那,她忽然觉得墙上的父亲走下来附体到地上的男人身上去了,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们差点就合二为一了,那张年轻的黑白的脸与肮脏的满是污垢的手嫁接在一起,合成了一个古怪的父亲。田叶军感觉到什么了,咧开嘴唇,笨拙地笑着,满怀期待地看着她。

他的期待猛地推醒了她,她忽然为刚才的自己感到羞愧。十年啊,整整十年怎么能这样就被跨过去、填平了?只有她知道,这沟壑即使被填平了,泥土下面埋着的仍然是她这十年里的骸骨。那些骸骨只会被岁月漂白,磨得发亮,却永不会腐烂。

其他两个人的面条已经吃完了,只有她碗里还是满满一碗,看上去像是她今晚最初的战果。苏月梅担忧地看着她,然后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不早了,洗漱一下准备睡吧。你爸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也累了。”

几十个小时的火车?就是那种蜗牛一样爬行的绿皮火车?浑浊得像固体一样的空气,人像麻袋一样睡在椅子底下或别在行李架上,或者干脆躲进卫生间去睡觉。十年之前他是这样离开的,十年之后还是这样原封不动地回来了,就像退回一件无人查收的包裹,他把自己退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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