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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父之名(第5 / 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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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一哆嗦,裙子无声地滑了下去。

他脸上带着一种雀跃丑陋的笑容,站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口鱼缸。他不知从哪里为她找来两条罕见的恐龙鱼。

现在她恨不得把自己像炷香一样点着了,让自己乘着青烟赶紧逃到有上帝的地方,此刻她多么想跪在上帝面前忏悔啊,她想让上帝唾弃她、惩罚她,还想让他原谅她。她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她觉得自己凶残得像个刽子手,对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一刀下去唯恐不够,还要再来一刀,再来一刀,好像光是这衣服上散发出的血腥味便足以弥补她在这十年里受过的苦,好像只有血腥味才能喂饱她。

但她没有动,看起来更加平静了,她还在专心致志地数着裙子上的那些针脚,似乎她已经能把它们背熟了。苏月梅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忽然她开始大声抽泣起来,她嗓门粗大地抽泣着,一边用手抹着眼角。田小会却连她的哭泣声也听不到了,她把它们全部自动屏蔽掉了。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看样子也并不痛苦。

那条裙子她没有再穿过,它就这样被提前废弃了。虽然她再没穿过,田叶军还是终日把它挂在衣柜前,每天一进门便看到这条空空荡荡的白裙子。它像个人一样日日夜夜悬挂在那里,与屋里这三个进进出出的人打着招呼。田小会始终不敢向那裙子再看一眼,好像它成了她的债主,她欠了它,不得不终日躲着它。

田叶军一连三天没有和田小会说话,也没有再像个仆人一样跟着她出出进进。她开始感到恐惧,她担心他以后就这样对她了,她担心他对她已经彻底绝望了,他不会再乞求她的原谅,不会再费尽心思地去弥补她那十年,他也不打算再做她的父亲,他随她去,她想认谁做父亲就认谁去,哪怕认一块石头、一棵树都和他没有关系。她的恐惧在一天天地加深,她甚至已经有些摇摇欲坠了。这天,只有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她悄悄溜到了那条白裙子前面。

她先像做贼一样朝四下里看看,确定田叶军和苏月梅都出去了,她这才放心地盯着这条裙子看起来。她把它的裙摆捞在自己手里,它像水波一样从她手心里流了过去。那天她试穿过的气味还留在里面,经过发酵,像是酒酿坏了,沉了下去。她与它默默地对视着,像是两个有过一面之缘又暌违已久的人,如今对视还是免不了怅惘。她命令自己:“穿上它,为什么不穿?”这裙子本来就是为她买的,这裙子本来就是她的。如果她不穿,这么好看的裙子就被浪费了,它将终日被闲置在这里,直到落满了灰尘。再说了,她真的喜欢这条裙子,她毕竟也是爱美的,她做梦都想有这样一条裙子。

她彻底遗失了他的形状。

可是现在,他真实的肉身自己一路寻回来并且就睡在外屋的床上。因为逼真,这肉身显得分外残酷。这些天里她仍然不敢仔仔细细和他那张脸对视,生怕会忽然认出原来真的是他,原来他真的是父亲。她已经不缺父亲了,他忽然变成了一个多余的真人。她把那只铁箱子盖好,重新塞到了黑暗的床底下,就像把一个囚徒重新关了进去。

外屋传来了低低的含混的说话声,是那两个人在黑暗中聊天。原来他们也没睡着。她在黑暗中极力捕捉着他的声音,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像蛛丝一样绕着她,把她裹起来,这是真正的父亲的声音啊。她想象了十年的声音,那些树、那些石头从不会和她说一句话。她听着他的声音,昏昏沉沉地躲在里面不舍得出去,有一种喝得醉醺醺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泡在了里面,里面异常温暖,她像婴儿一样缩成了一团,像回到了子宫里。

第二天下午下班之后,她刚骑着自行车走到家门口,就看见田叶军已经在门口等她了,地上是一堆烟头。他一见她进门便赶紧往前走了两步,要迎接她的样子。她不敢去看他的脸,却还是感觉到他脸上盛出的笑容正齐步向她走过来。他站在那里,谦恭得像个门童一样说了一句:“小会,你回来了。”她厌恶他这样的笑容、这样的表情,只觉得它们溅到她脸上身上时像火星一样恨不得能把她烧出个洞来。她绕开那张皱巴巴的低声下气的脸,理直气壮地往院子里走,田叶军跟在她后面进来了。一进屋子,她忽然发现衣柜前挂着一条白裙子,不知是什么质地,裙子看起来很轻很薄,窗户里吹进来一阵风,裙摆便摇曳生姿地荡漾起来,如一团烟雾罩在镜子前。田小会意识到什么了,她愣愣地与那条裙子对视着,好像与一个等她很久的人终究在山路上狭路相逢了。

苏月梅不知忽然从哪里冒出来了,她带着一种串通好的狡黠与殷勤对田小会说:“小会,这是你爸刚给你买的新裙子,你快试试看合身不。还是托人从省城捎回来的,他在县里转了几天都没相中一件,说还是让人往回捎吧。他说让人捎件白色的,我说白色多不耐脏……试试再说。”田叶军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那条裙子旁边,他和苏月梅像两个武士一样捍卫着这条裙子。裙摆挂在那里还在独自荡漾,这荡漾中甚至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了,好像有个隐形的人正坐在裙子里看着她。

她向它伸出一只手去,抚摸着它,就像在抚摸一只还未被驯化的动物。她在想象她穿上这条裙子之后田叶军会是什么表情。他一定会高兴得不知所措,但是他会假装看不到,他会假装根本没看见她身上穿的是什么。想到这里,她似乎看到田叶军那双眼睛正藏在裙子里看着她,那双悲伤、愤怒、衰老的眼睛正穿透衣服乞求着她,它正在央求她:“穿上吧,求求你快把它穿上吧。”她一旦穿上它便是对他的一种赦免。想到这里,她不由得产生了一阵无耻的骄傲,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犹如造物主,她成了支配他命运的人。穿与不穿,她是随心所欲的,但对他来说却是把铁印压下去盖在了他身上。

她把裙子摘下来在自己身上比画着,裙摆像流水一样从她身上倾泻而下,要流向一个更加幽深的地方。她不舍得放下它,那一刻她几乎就要把它穿在自己身上了。可是裙子冰凉的质地又提醒着她,就这样赦免了他吗?就这样把十年赦免了吗?在那十年里,不管他在哪里,哪怕他就是给她写过一个字,她也不会像今天这样……

在那十年里,除了她,所有的人都觉得他已经死在外面了,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县城里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有些人出去打工就再也回不来了,有的说是被工地的老板扣了工钱,自杀了,也有的说是走投无路混进黑社会,被杀掉了。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穷人,是可以说消失就消失的。只有她还在幻想着,也许哪天他就回来了。后来,这点幻想的上面尽管被压了一层又一层别的重物,但这点幻想还是活了下来。这点幻想像一只奇怪的果子,挂在枝头,在她心里摇摇晃晃地挂了十年,从不曾落下去。所以当有一天他真的活着回来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过把他当成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死了的人再活过来,无论活得怎样都足以让活人们惊奇。而对于她来说,他只是回来了,因为他从来就没有来得及在她心里死去。

窗外的天色已经转暗,一缕金色的光线透过窗户打在了她身上,她从镜子里只看到一个浑身散发着金光的轮廓,而她的面孔正从镜子里迅速地消失。在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基督的宽容,她要给他腾出一片空地,她要准备赦免他了,赦免这可怜的男人吧。她和他都是上帝的孩子,在上帝的面前他们是平等的,他不再是她的父亲,他们更像是一对苦难中的兄妹。

她看着慈悲万状的自己正准备穿上这条裙子,忽听院门嘎吱一响,接着便听到了田叶军紧张而兴奋的喊声:“小会,小会,你快出来看。”

她没有说穿,也没有说不穿,只是无声地盯着那条裙子。空气中出现了几秒钟的停顿,这停顿像杂沓的脚步声一样踩着三个人的头顶走来走去。

片刻之后,田小会忽然向裙子走去,她当着两个人的面把裙子摘了下来,进了里间。背后,她听到他们兴奋地吐了一口气,然后便是更为巨大的寂静。她痛苦地知道,他们正在等待这条裙子隆重登场。几分钟之后,她穿着这条白色的裙子缓缓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看起来忽然更加紧张了,好像她身上并不是穿着一条裙子,而是刚刚穿上了一件银色的盔甲。她穿着这盔甲,带着生铁的气息慢慢向镜子走去。她先是不敢朝镜子里看,似乎不忍看到自己此刻的样子,然后她像终于横下心来了,慢慢抬起头,服毒一般朝镜子上看过去。

她呆住了,裙子像是特意为她量身定做的,它居然合身到了无耻的地步,严丝合缝,连一丝破绽都没有。最后一缕夕阳斜斜地打在她身上,裹住了她的身体,正把她往某道深渊里拉,空气在她空洞的脑袋里和身体里流来流去,她看到自己正空荡荡地挂在镜子前。她身后就是田叶军那张因喜悦和紧张而略显抽搐的脸。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跳起来,把这裙子撕碎,她想狠狠诅咒它:“你为什么要这么合身,你他妈为什么要这么合身?”它就像一个预先设好的骗局一样等着她钻进去,等着她严丝合缝地钻进去。

然而她没有动,她继续看着镜子里的那个年轻女人。因为这条裙子的缘故,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挺拔婀娜,看起来并不像是真的。她与她默默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进了里间,再出来时已经换上了身上那条褪色的旧裙子。她没有看那两个呆呆的人,只把那白裙子揉成一团往床上一扔,若无其事地说了一句:“不合身,我不要。”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想要,我也会自己去买。”再然后,她开始低头摆弄自己旧裙子上的花边,她看得专心致志,像是正在数上面一共有多少针脚。那条旧裙子她已经穿了满五年,裙边已经磨破。

她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田叶军正缓慢地向床的方向移动,他似乎走得很慢很慢,好像忽然之间就苍老了很多。他慢慢挪到床前,盯着那团白色的东西看了半天,然后用一只手缓缓地把它捞了起来,仿佛它是刚在血泊里浸泡过的,湿漉漉、血淋淋地挂在他那只手上。她更深地低下头去,急于把那条裙子从这余光里赶出去。然而苏月梅的声音又追过来了:“怎么就不合身了,这不是很合适的吗?你知道买这裙子花了你爸多少钱……”她把耳朵也自动关闭了,她只能看到苏月梅的嘴像鱼一样翕动,却再听不到她嘴里发出的任何声音。她像关窗户一样把五官都轰然关闭了,然后她独自躲在自己修道院一样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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