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孤影长(第1 / 6页)
再见到他已是许久之后。那些天中,台球室我也曾去过几次,但总也碰不上他。正当我想到其实大可以去他家里找他时,就发现他已经离开了。我不清楚他去了哪里,跟谁一起,只知道某天下午拉韦德结清了打球的账单和酒钱,声称要去度假,第二天便消失不见,像个走了运的老赌棍似的。于是我也不再频繁过去,没有了拉韦德,我很快便失了兴致。假期里学校关闭,围绕着讲台和考试的那一套已然停息,到处都不见人影(教室寂无人声,办公室不复繁忙)。而就在这段间隙里,奥拉·罗德里格斯告诉我她怀孕了。她是我从前的学生,我俩小心翼翼地偷偷在一起已经几个月了。
“您瞧,亚马拉,”他打断了我,以一种缓慢却不容置疑的口吻,“我的人生是不会随便讲给任何人听的。别把台球跟友谊混为一谈好吗,我求您了。”
“真的不了,里卡多。下次吧。”
“70年,是的,”我说,“正是那一年。”
他瞬间静了下来。
“一切,我所有的一切。别让我给您讲细节,亚马拉,讲述自己的过错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容易的事。而我也不例外,我也有我的过错。自然是我害了她。我害惨了她。您还太年轻,亚马拉,这么年轻,还不大会犯这样的过错。我说的不是背着您的小女友偷腥,不是这种,也不是把您最好朋友的小女友搞上手了,那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我指的是真正的过错,亚马拉,这种倒霉事您见都没见过。这样更好。享受吧,亚马拉,还可以享受的时候就享受吧:做了那样的事害了她以前,还是开心的,那以后就再也回不去了。噢,这就是这些天来我想要确认的事。埃莱娜就快回来了,而我想试着回到从前。埃莱娜是我一生的爱。可我们分开了,我们不想分开,可我们分开了。是生活令我们分开,生活确实会干出这样的事。我害了她。我害了她,于是我们分开了。不过关键的不是我搞砸了这一切,亚马拉,听好了,关键的是懂得去挽回。尽管时间久了,那么多年过去了,可修补曾经损坏的东西永远都不嫌晚。这就是我要做的。埃莱娜现在来了,而这就是我要做的。没什么过错会延续到永远。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您还没出生呢吧,我猜。咱们就说1970年,那前后的事。您什么时候出生的?”
“那好吧。”他说。即使无比失望,他也并没有表露出来。他转过身去,从里面关上大门,刺了我一句,“下次再说。”
所有这些都是里卡多·拉韦德告诉我的。行至他家那条街时,路上只剩了我们两个,于是不知不觉地,我们走在了街道的中央。一辆板车从坡上驶来,满载着旧报纸,由一头瘦弱的骡子拉着。控缰的人(缰绳是用打了结的龙舌兰绳做的)经过时不得不打起呼哨,生怕刮到我们。我还记得那头牲畜的粪便发出的味道,尽管记不清它是不是刚好就在那一刻拉了出来。我也记得牲畜背后那家伙的眼光,他坐在木头板上,两脚从边缘垂下。再后来,我记起我伸出一只手去同拉韦德告别,可我的手停在了半空,大抵就像玻利瓦尔广场那张相片里,有鸽子落在手上的样子——拉韦德已经转过身去了,此刻正用一把有些年头的钥匙开大门。他冲我道:
“噢,好吧。那一年发生了很多事。当然了,后面的年月里也是一样,不过那一年尤其多。那一年改变了我的人生。我任由我们分了手,不过关键的不是这个,亚马拉,听好了,关键的不是这个,而是现在即将发生的事。埃莱娜现在来了,而这就是我要去做的,我要为那些倒霉事做些补偿。没那么难的,不是吗?你听说过谁半途走错路,但后来又回头了?很多人,没错吧?这就是我要去做的。没那么难的。”
“可别告诉我您现在要走啊。进来再喝最后一杯吧,年轻人,咱们聊得正热乎。”
“不,”我说,“70年。”
“可我必须得走了,里卡多。”
“埃莱娜?”我问,“你妻子?”
诚然,倘若那时的我好像今天这样已经知晓了一切,倘若能够预见里卡多·拉韦德是如何在我生命中留下印记,我一定会不假思索地留下。从那时起我便常常自问,假如当天我接受了邀请又会发生什么,假如我进了门,喝了那永远不会是最后一杯的最后一杯,拉韦德会对我说些什么,随后发生的事情又将有怎样的改变呢?
我们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不清楚究竟喝了几分醉,只晓得我俩都被朗姆酒搞得上了头。拉坎德拉里亚的人行道变得比之前更窄了,简直无法通行:人们从市中心成千上万的办公室出来,不是往家赶就是钻进百货公司采购圣诞礼物,要么就是在街角等小巴,一直等到凝固。里卡多·拉韦德一出门就撞在了一个女人身上。那是个身穿橙色衣服的女人(起码在黄色的灯光底下,那衣服看上去是橙色的)。“瞧着点啊,傻瓜。”那女人冲他说。我意识到就这样放他一个人回家显然是不负责的,没准会有什么意外发生。于是我自告奋勇陪他一起,而他也接受了,或者他的拒绝并没有让我觉察。有那么几分钟,当我们从拉波尔达迪塔教堂关闭的大门前经过时,某个人潮退散的瞬间,我们仿佛进入了另一座城市,一座戒严中的城市。深邃的拉坎德拉里亚是一处时间之外的所在:整个波哥大,只有这片区域的某几条街才能让人想象出一个世纪前的生活是何等情状,也就是在这段路上,拉韦德第一次好像朋友那样同我交谈。起初我以为他是因为之前的粗鲁无礼有意向我示好(酒精总能撩动类似的懊悔,撩动这种内心深处的歉疚),后来才发觉这里面原来还有些别的什么,一件我无从了解其动机的迫切之事,一件刻不容缓之事。于是我自然而然地跟随了他的意识流,正如这世上的一切醉鬼开始讲述他们的醉鬼故事时,其他人跟上他们的思路那样。“这个女人是我的一切。”他对我说。
可这些问题都没有用了。对我们并未选择的道路去做猜测和假设,再找不出比这更加致命的癖好,更加危险的念头了。
他这样说原本会冒犯到我,然而并没有:这一番说话当中,在那突如其来,更确切地说是毫无根据的攻击之后,有一个请求。粗鲁的回答跟着懊悔的姿态或和解的举动,这是个黔驴技穷的小孩正在吸引别人的注意。我原谅了这份无礼,就像在原谅一个孩子。堂·何塞每隔一会儿就会过来,他是这场子里的管事:一个秃头的胖子,裹着条肉贩子系的那种围裙。他为我们在杯中加满冰块和朗姆酒,很快便又回到吧台边上他那张铝制的凳子那儿,继续对付《空间》<a id="jzyy_1_15" href="#jz_1_15"><sup>(14)</sup></a>上的一个纵横填字游戏。我仍在记挂着埃莱娜·德·拉韦德,那位妻子。某年的某一天,里卡多从她的生活中消失,进了监狱。可他做了什么以至如此?在这许多年里,他的妻子难道不曾去探望过他?以及,一位飞行员怎会沦落到在波哥大市中心的台球室里赌钱度日?也许,那是这个念头第一次闪过我的脑海,尽管还仅仅是不成形的直觉。自此而后,相同的念头又化作不同的词语反复出现,有时甚至根本不需要词语:这个人并不是一直以来的这个人。这人从前是另外的一个人。
“您不是71年生的吗?”
“人除死之外就没有必须的事儿,”他大着舌头道,“就一小口,再没有了,我保证。来都来了,这个被上帝遗弃的地方。”
“确定。”
我们面前的是一栋殖民时期的老房子,房子只一层,并没被当作历史文化旧址看顾起来,只是一代又一代传下的产业。家族越变越穷,它也随之衰败破落,直到最后一位传人要么将它卖去抵债,要么把它变作小客栈或妓院做起了营生。拉韦德站在门槛上,一脚撑着大门让它敞着,保持着一种只有醉得厉害的醉鬼才能做到的摇摇欲坠的平衡。尽头处可以看见一条砖铺的走廊,后面是一个殖民时期式样的院子,那是我见过的院子里最小的一个。院子的中央,从前是喷水池的地方如今是个晾衣场,走廊的石灰墙壁装饰着有裸女照片的日历。我曾在类似的房子里待过,可以想见黑漆漆的走廊尽处有些什么:我想象着房间绿色的木门上挂着明锁,窝棚似的,我想象着这两三间按周出租的小房间里,其中一间就住着里卡多·拉韦德。不过那一晚,我本来第二天要去交成绩(学校那些烦人的官样文章须得做好,那可是拖不得的),因此跑到这一区又搞到这么晚,纯属机缘巧合。拉韦德喝醉了,他曾卷入的一些私密此刻正与我如此接近,这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当时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问他驾驶的究竟是什么,第二件则与此毫不相干——跟他一起钻进他那逼仄的小屋,陪着他为逝去的爱而痛哭。对我来说,与人亲密从来不是易事,更别提对方还是男人了。我想,拉韦德想要告诉我的一切,他也可以留到第二天再讲的,即便是在户外,在公共场所,即便没有那些虚浮的情谊,没有落在我肩头的眼泪,没有男人之间那毫无根据的惺惺相惜。明天又不会是世界末日,我想着,拉韦德又不会把自己的人生给忘记了。于是,我并不讶异地听到自己这样说:
“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