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变色龙听的音乐》前言(第2 / 2页)
后来,我又将这种技术加以完善,并以此写出了非虚构短篇小说(《手刻棺材》)以及一些短篇小说。其成果就是目前的这本:《给变色龙听的音乐》。
(1980)
而这一切是如何影响我另外一部正在写作中的作品——《应许的祈祷》呢?影响相当大。同时,我正独身一人,身处黑暗的疯狂之中,这里只有我和我的那副牌——当然,还有上帝给我的那根皮鞭。
首先,我认为,大多数的作家都写得太多了,哪怕是最好的作家。我更愿意少写一些。要像乡间的小溪一样简单、清澈。但我觉得我的写作变得过于厚重了,结果往往是我花了三页的篇幅,才达到我本该用一个段落就能达到的效果。我反复通读《应许的祈祷》,我开始有些疑虑——不是对我的写作素材和写作手法有疑虑,而是对于文字本身的质感。我重读了《冷血》,也有同样的感受:有太多的地方,我没能写出我最好的水平,没有发挥出全部的潜能。慢慢地,但带着越来越强烈的警觉,我品读了我已出版作品当中的每一个字,我可以断定,我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在我的写作生活中,完全释放出素材中所包含的全部能量和审美激情。即使是在好的作品中,我也可以发现,我手中的能量,释放出的从来没能超过半数,有时甚至不到三分之一。这是为什么呢?
实际上,那段日子里,最令我感兴趣的写作是日常生活中的观察,我把它们都记在日志里。我描写邻居。把道听途说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写下来。记街谈巷议。这是一种报告文学,一种“所见”及“所闻”的文体,对我后来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不过那个时候我对此还没有在意,因为我所有“正式的”写作,那些我润饰打磨,精心敲打出来的东西,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虚构的成分。
经过几个月的冥想,答案在我面前显露出来,它很简单,却不是很令人满意。当然,这并未减轻我的抑郁情绪,事实上,它反而是加重了。因为这个答案带来了一个显然无法解决的问题,而如果我解决不了,我可能会就此封笔。这个问题就是:一个作家如何能成功地在某种单一的写作形式中——比如短篇小说——将他所了解的其他所有写作形式全部融合进去?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作品里往往照明不足;电压就在那里,但由于自我限制于此刻我正在运用的某一种形式的写作技巧,我并没有将我对写作的全部认知运用进去——那些我从电影剧本、戏剧、报告文学、诗歌、短篇小说、中篇小说、长篇小说中所学到的全部内容。一个作家应当将其所具备的所有色彩和所有能力在同一块调色板上调匀(以及在合适的情况下,同时应用这些素材)。可这又如何实现呢?
正如一般的年轻人每天练习四五个小时的钢琴或是小提琴,我每天也舞弄着纸笔。然而我从不与他人讨论我的作品;如果有人问我,你这些时间都花到哪里去了,我会告诉他们,我在做家庭作业呢。实际上,我从不做家庭作业。我的文学工作让我忙得不亦乐乎:在写作技巧的圣坛上拜师学艺;研习错综复杂的分段、短句以及对话的安排,更不用说宏观的谋篇布局和要求极高的先中间、再开头、后结尾的写法了。你要学习的东西有很多,学习的渠道也很广:不仅可以从书本中学,还可以从音乐中学,从绘画中学,从日常生活的观察中学。
我重新开始创作《应许的祈祷》。我删除了其中的一章,并改写了另外的两章。这是个改进,绝对是一个改进。但事实是,我不得不回到幼儿园。又是这样——我又做了一场讨厌的赌博!但我很兴奋;我感到一个无形的太阳在照耀着我。尽管如此,我最初的尝试还是挺尴尬的。我真的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拿着蜡笔盒的孩童。
可是我那时当然不知道这个情况。我写过冒险小说、凶杀悬疑小说、喜剧小品,还有曾经的奴隶和内战老兵给我讲过的传奇故事。在刚刚起步的阶段——这实在是乐趣十足。我发现好的作品与差的作品之间存在区别,而后又发现了一个更为令人警醒的事实:极好的作品与真正的艺术之间同样存在区别,这个时候,这种乐趣也就荡然无存了;这区分很微妙,却很残酷。而在此之后,皮鞭开始抽了下来!
从写作技巧层面来看,我之前写《冷血》时遇到的最大困难是将自己完全置身事外。按说,作者应当把自己设定为一个角色,一个目击者,以保持可信度。但我觉得,为了营造本书的那种貌似中立的基调,确保作者不在场是至关重要的。事实上,在我所有的报告文学中,我都尽可能地使自己隐身。
我八岁时开始写作——没有任何先兆,没有被任何榜样所激励。之前我不认识一个会写作的人;其实,我认识的人当中甚至很少有人阅读。实际上,当时最令我感兴趣的四件事情分别是:读书、看电影、跳踢踏舞和画画。就在这时,我有一天开始写作了,根本不知道我把自己毕生的精力与这个崇高而又无情的主宰者联系起来了。上帝给你礼物的同时,也会给你皮鞭;这皮鞭,只为鞭笞自我。
然而,现在,我将自己置身于舞台中央,并以最苛刻、最细微的方式重建与普通人物的日常交谈:我住所的管理员,健身房的按摩师,某个老同学,我的牙医。在写出几百页这种率真的文字后,我终于形成了一种风格。我找到了一个框架,我可以将我对于写作的全部认知都融入到这个框架之中了。
我的生命——至少作为艺术家而言——可以被精确地记录为一场高烧:它时高时低,阶段周期的轨迹十分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