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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鲁克林(第1 /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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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上次我待在切罗基,已经过了几周的时间。我做了个梦,梦到克罗克先生投了一枚炸弹把她们全都炸飞了;说句实话,我都不敢去看。

虽然我猜测Q太太自己没意识到,但是这并非作秀,她着实是吓得不轻:外面发生的事情与她所知道的,没有任何一件是吻合的;她曾经赖以寻求心灵慰藉的丈夫已不在人世,而她自己呢,虽然曾经有过明确的态度,可仅有的那点也全都是人云亦云,她从来就不曾有过自己的思想。她在每一扇门上都装上了多得令人咋舌的吊钩和门锁,其中的有些窗子也钉上了防护栏,一只杂种狗发出刺耳的叫声:某个门外的人,某个无形的人,渴望着进来。她下楼梯时,每走一步,都会映衬出她的体重;楼下,是她自己的样子,在镜子中徐徐前行:因为没有意识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就是她自己,Q太太停了一下,她喘着粗气,因为她不知道是谁等在那里。她的骨头里开始打着寒战:今天又来了两家,明天还会更多,洪水就要来了,她的布鲁克林就是那失落的亚特兰蒂斯,甚至是她在镜子里的映像(那面镜子是结婚礼物,还记得吗?四十年了:哦,上帝啊,告诉我,发生了什么?),甚至是某个人、某件事。“晚安,”她喊了一声。门锁发出叮当的响声,大门紧闭;125部电话在黑暗中响起,那些希腊女子在阴影中起舞,屋子叹着气,静了下来。屋子外面,大风吹来了几个街区外面包房的甜饼香;水手们将要前往黄沙街,穿过灯火通明的广场,仰望着教堂的骨架,等待他们的是猫眼里胆怯的目光。“晚安了,Q太太。”

12月28日。天空透出水晶般的蔚蓝,对于Q太太母女所在的街区来说,实在是一种难得的奢侈,于是我和一个朋友在布鲁克林高地散步;在我所认识的几个地方中,除了布鲁克林就只有波士顿的比肯山<a id="w6" href="#m6"><sup>[6]</sup></a>和查尔斯顿<a id="w7" href="#m7"><sup>[7]</sup></a>,相较而言能够投射出一种往昔的感觉了(新奥尔良的老广场除外,原因嘛,那里的异域特质太过直白);三处当中,布鲁克林高地看起来人为的因素要更少一些,同时开发也是最少的。当然,这里被宣布为危房区了;就在此刻一条隧道正从中穿过,高速公路在筹建之中;钢牙铁齿的机器吞噬着它的护栏,众多老房屋在荒芜的黑暗中等待着拆迁人员的到来;新挂出来的“施工中,危险!”的红色警示牌在低洼的大街的阴影下闪着光亮,这些都是狄更斯时代的街道,轮廓清晰:红莓街、凤梨街、柳树街、米达街。石块炸开后扬起的灰尘悬浮在空中。天色渐晚,我们买了一块山核桃派;二人坐在长凳上,注视着灯塔发出的蜂巢形状的光束扫射在河流之上。风儿抽打着冰冷的河水,泛起白浪,穿过竖琴般的桥梁吟唱,海鸥号叫着,一次次不断掠过水面。我一边吃着我的那份派,一边坐着遥望曼哈顿,禁不住在想这个地方将来会变成怎样的一片废墟:对布鲁克林来说,另一种文明的考古学家们,正如我们自己的计程车司机,对于这里的街道,他们的目的地,他们的意义——这些秘密他们永远也不会破译了。

“非洲人,”她义正词严地说道,像只一本正经的猫头鹰眨了眨眼,“整个街区简直就变成了黑色梦魇;先是犹太人,现在又是这帮人;非贼即盗,全不是什么好东西——让我的血都凉了。”

“是啊,确实是炸弹,可爷爷啊,你为什么要扔炸弹呢?”

“孩子,那不是灯泡,”克罗克先生耐心地纠正道。“那是炸弹。”

克罗克先生环顾了一下聚集在周围的其他住户;然后,脸上带着阴郁的笑,脑袋转向布罗克顿小姐那边。“是她——”他说,“我要把她炸开花。她是头龌龊的猪;她和库克商量好了,从不给我一点巧克力酱,这样她这个大胖子就可以狼吞虎咽独自享用了。”

“我说爷爷,你为什么往下扔灯泡呢?”孙子问话的时候,焦急地看了一下表,显然是巴不得这个老家伙已经进了天堂。

女租户一下子就围到了他的假想敌周围,布罗克顿小姐的心,仿佛突然间就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在一片蛮横无理的叫嚷声中,艾伦·T·伯纳芭蒂不合逻辑的推论<a id="w5" href="#m5"><sup>[5]</sup></a>最为响亮:“谋杀布罗克顿小姐,想想看吧,你们去过伦敦蜡像馆吗?你们知道我说的是哪些蜡像:看上去很像,对吧?”人们心中明白,那天晚上收音机发出的响声非把每扇窗子都震得直晃悠不可。

一周有好几个晚上我都是在切罗基酒店用餐。这是一座公寓式酒店,极其古老,装修和客源均是如此:他们自称最年轻的切罗基六十六岁,最年长的九十八岁;毫无疑问,女性租户居多,不过也有一些皮包骨头的鳏夫。男女租户之间时不时地会发生一些冲突,而冲突何时发生,推测起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因为每当这时大休息厅会弃之不用;酒店有专供男女租户休息的场所各一处,若是受围攻的一方败退下来,便会退到各自的庇护之地,女的总是噘着嘴喘着粗气,而男的总是悻悻然保持沉默。两个休息厅都有一些让人觉得压抑的雕像,可以收听体育节目,每当激战正酣时,那些通常情况下对体育节目毫无兴致的女租户,总会把她们的收音机音量调到最大,可以说是总在尽其所能淹没掉男租户那边的饭后新闻。你在三个街区外都能听见喧闹声,这儿的老板利特劳先生是个年轻人,刚开始的时候十分紧张,惊慌失措地跑上跑下,威胁要把两边的收音机都扔掉,要不然,更严重的后果是,叫他们的亲戚过来。他时常使出刚说到的杀手锏;就说吉尔伯特·克罗克先生吧,他老是犯事儿,于是可怜的利特劳最后只得把他送到他孙子那里,两人一同当众惩戒了这个老头儿。“闹矛盾的根源总是在你这儿,”利特劳一个手指杵着这个罪魁祸首,一边呵斥道,“他到处散布阴险的谣言,说这里的管理有问题,说我们看了他的信件,说我们跟卡斯卡德殡仪馆有分成的勾当,跟布罗克顿小姐说七楼的门关了,是因为我们把它租给了一个逍遥法外的逃犯(他的原话是,一个持斧作案的女逃犯),而大家都知道其实是因为水管爆裂。布罗克顿小姐吓得不知所措;她的心脏悸动愈发加重了。对这些事情,我们本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可他又开始从窗子里往下扔电灯泡,我们就在考虑:好吧,事已至此,总该有个处理了。”

这个时候,在这些租户当中,有一个人令人敬畏,她让利特劳都感到无所适从。T·T·修艾特·史密斯太太就是这样一个颇具震慑力的人,她一出现在饭厅,发黄得快要腐朽的钻石一下子闪起光芒,她的登场就只差军乐队的伴奏了:她朝一张桌子走了过去,腿脚并不灵便(桌子上有一朵玫瑰花,也只有这张桌子上有玫瑰花,而且这花还是纸做的),在过道中接受这群对社会地位抱有野心的人们的致敬:她是那个遥远年代最后的记忆,那个时候的布鲁克林,供养着上流社会。而正如任何逗留已过鼎盛期的事物一样,T.T太太也日渐凋零,变成了一出带着夸张色彩的悲喜剧:涂抹的口红与胭脂,多得异乎寻常,她瘦削枯萎的脸颊上发出酸腐的气息,而她的取乐方式也十分变态:再也没有什么比施虐性的暴料更让她感到满足的了。当初伯纳芭蒂太太刚搬到这个酒店的时候,T.T太太看着她进了饭厅,便大声地告诉大家,“我记得这个家伙,那个时候她妈妈在科尼岛最底层的浴室做擦澡工。”害羞而沉默的韦伯斯特姐妹是另一个靶子:“该死的老处女,我丈夫总是这样称呼她们。”

作为一个群体,布鲁克林人构成了一群受迫害的少数派;这群并非特别都市化的小丑缺乏创造才华,使得只要一提及他们的家乡,就注定会沦为笑柄;他们的方言、他们的外表,还有他们的举止,以如此令人捧腹的宣传方式,已成为当代生活中最粗俗愚鲁的代名词。这一切,也许开始的时候还算得上友善,如今已走上了一条通往恶意的荆棘之路:当下,住在布鲁克林已经不是那般受人尊重。这着实是个莫大的讽刺,因为在这样一个不幸的地方,处在放逐边缘的平凡人以一种病态的热忱固守着平凡;实际上,这些人的确是把受人尊重理解为一种信仰;可是不安全感导致虚伪,于是他们用最响亮的“哈哈”声迎接“大笑话”<a id="w3" href="#m3"><sup>[3]</sup></a>:“瞧吧,说到好玩儿,布鲁克林是不是很带劲儿啊!”没错,真是带劲儿得没话说了,但是布鲁克林也可以用悲伤、残酷、迂腐、孤僻、人性、沉默、懒散、喧闹、迷失、狂热、微妙、苦涩、幼稚、无辜、执拗、孱弱、神秘来形容,这里是克兰和惠特曼找寻诗句的地方,是一片虚构的领地,它背靠科尼岛<a id="w4" href="#m4"><sup>[4]</sup></a>的海滩覆盖着冬日的悲恸。在这里,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够指明方向;没有人知道任何东西在哪里,即便是最年长的计程车司机似乎也不置可否;所幸的是,我已经取得了地铁旅行的学位,但这些埋藏在石头中的铁轨就像是蕨类植物化石的叶脉,要想学会搭乘它们怕是需要比取得硕士学位更勤勉的努力。在这个不见天日也不见星月的隧道里摇晃,是一种驶向国外的感受:这辆火车,行驶在一块陌生的土地下面,仿佛注定就是驶往迷雾之中,只是偶尔有熟悉的站台一闪而过,才提醒着我们的身份。有一次,在大河下振聋发聩的轰鸣声中,我见到了一个女孩,十六岁上下,我猜想大概是新加入到女学生联谊会的吧,她提着一个篮子,里面盛满了用红纸剪成的小心。“买一颗孤独的心吧,”她哀求着在车厢中穿梭。“买一颗孤独的心吧。”但是这些面色惨淡、表情麻木的乘客中,没有一个要买,只是在草草翻阅手中的《每日新闻》。

我知道T.T太太的一个秘密。她是个小偷。多年来,她总是到切罗基的杂货店顺手牵羊,把一些镀银器皿装在她的绣花手提包里,然而有一天,她明显是处于大脑短路的状态,她到前台找人把她这些收藏品锁在酒店的保险柜里,确保万无一失。“可是亲爱的修艾特·史密斯太太,”利特劳说着,露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这个不大可能是您的东西吧;您按说不会用这个款式的呀。”T.T太太端详着刀叉,不解地皱着眉头:“当然不是啰,”她说,“不是,绝对不是:我们要用也是用最好的嘛。”

我听到了公鸡的叫声。刚开始觉着挺奇怪的,但我想起这座看不见的隐秘之城后院那一大片土地后,好像又不那么奇怪了,因为再也没有比这儿更繁华的地方了:绳带包装工,鞋店售货员,还有耕田的人:“我们自己的小萝卜,你知道的。”最近,一个来自弗拉特布什的妇女因在自家后院养猪遭到拘捕。不用说,邻居们都是看着眼红才抱怨的。傍晚,从曼哈顿过来以后,看到夜空中真实的星星闪烁着真实的光,漫步在铺满落叶的大街上,烟雾缭绕的秋日能够嗅到未经冲淡的气息,还有孩子们的声音,暮色中有人滑着旱冰,寂静中带来了归乡的消息:“瞧啊,默特尔,那月亮——看着多像万圣节的南瓜灯啊!”所有这一切,总有些不免令人心生怯意。地下,地铁在呼啸穿梭;地上,霓虹灯划破夜空,没错,我还是能听到公鸡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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