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幽灵(第2 / 2页)
(1967)
于是我就这样做了。这就像是在一片熟悉的大海里游泳,结果却意外地遇到一个又高又急、凶险异常的大浪,一股湍流裹挟着我,将我卷入海底、直逼海床,再将被浪打得浑身生疼、头昏眼花的我解上一片异常荒凉的海滩——不幸的是,我并非是一场噩梦或“不过是场电影”的受害者,而是现实的受害者。
电影《冷血》拍摄记
银幕恢复了崭新的样貌;头顶上的放映灯光重新打开。但是我再一次地——如同在花园市汽车旅馆的房间中一样——一觉醒来,不知身处何处。我旁边坐着个人。他是谁,为什么他那样专注地盯着我看,似乎是期待着我能说些什么?啊,布鲁克斯。最后我终于说了句,“顺便说一句,谢谢你。”
我告诉他,没错,我也在场——我因此患上了轻微的肺炎,便是明证。嗯,他说,他听到这点很难过:“肺炎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但是跟我说说——我当时怕得要命,没看到发生了什么。我当时看见那么多的人,就在想,天啊,这些人会把我们给撕碎的。让刽子手见鬼去吧。他们会当场把我们绞死的。或许这也不是个坏主意。我是说,经历一番这样的煎熬又有什么呢?审讯也好,其他什么也罢,不过是闹剧罢了。这些西部牛仔迟早会把我们绞死的。”他咬了咬嘴唇;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一种局促不安写在他的脸上——那表情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低头用脚趾在地上挖着坑。“我想知道的是——这儿有谁是电影界的人吗?”
第二天正午时分,我到了哥伦比亚工作室,布鲁克斯显得愈发紧张了。我的天啊,看他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他说,“拍这部电影的过程中,我有过艰难的时刻,而今天是最艰难的。”在这样的基调中,我们走进了放映室,那种感觉不亚于进死囚牢房。
他说的是前一天晚上,两个戴手铐的凶杀犯在一小队州警的押解下,由警车从拉斯维加斯押送而来,他们正是在那儿被捕的,二人将于堪萨斯州花园市芬尼郡法庭受审,数以百计的人已经冒着零度的严寒,在黑暗中等待了几个小时,就是为了看上他们一眼;人群井然有序,几乎是安安静静地填满了广场。还有新闻媒体人员,大都是来自西部和中西部的记者;此外还有几个电视台的工作人员。
布鲁克斯给工作室的放映员打了个电话。“行,咱们开始吧。”
我与佩里·史密斯的第一次交谈是在1960年1月初。那天很冷,像冰柱一样晶莹剔透;我与史密斯在县治安官办公室的一间房里谈话,来自大草原的风拍打着窗户,吮吸着玻璃,不断发出响声。我自己也是相当紧张,因为一个月以来,我一直着手在写一本关于赫伯特·克拉特一家被谋杀的书——《冷血》,除非我能够与这个半爱尔兰、半印度血统的年轻人建立起紧密联系,否则,我就只好放弃这本书的写作了。他的法庭指定律师说服他与我对话;可是显然,没过多久,史密斯就后悔接受了这次访谈。他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觉,疑心重重,一副郁郁寡欢、睡眼惺忪的样子。我用了许多年,写了数百封信,交谈过无数次,才渐渐穿越了这层假象。眼下,我说的任何话都提不起他的兴趣。反倒是他有些傲慢地开始质疑我的资质。我是何种类型的作家,我写过哪些东西?嗯,在我呈给他我的档案后,他说,他此前从未听说过我的名字,也没有听说过我写的任何一本书;不过——我写过什么电影剧本没有?写过,一部:《战胜恶魔》。这时他惺忪的睡眼微微睁开了一点。“嗯。我有印象。只不过因为亨弗莱·鲍嘉在里面才看了一下。那你,呃,呃,认识鲍嘉吗?认识他本人吗?”我告诉他鲍嘉曾是我的密友,他紧张地露出浅浅的笑容,对于这种笑,我已渐渐熟知。“鲍嘉,”他说道,嗓音非常轻柔,在一片风声中你几乎听不见他的话。“我经常跟他联系,他是我最钟爱的演员。我看过《马德雷山脉的宝藏》——哦,反反复复地看。我喜欢这部电影,其中有个原因就是——里面的那个老头儿,瓦尔特·休斯顿?就是演那个疯子淘金者的家伙?——他跟我爸很像,特克斯·史密斯。的确是跟他很像。这让我怎么都看不厌。确实太能抓住我了。”然后他说,“昨天晚上你在吗?就是他们把我们关进来的那晚。”
灯光黯淡了下来。银幕上出现了暮色中的高速公路:50号公路在渐渐失去了颜色的天空下蜿蜒穿过一个村庄,村里空无一人,那凄凉的感觉像是被大雨浇湿的树叶。远处驶来一辆银色的灰猎犬长途车,隆隆地开近,车身渐渐变大,又飞驰而过。音乐:一把吉他。接下来,随着画面的变换,开始播放的是演职人员表,字幕消失在汽车的车厢内。沉睡笼罩着画面。只有一个疲倦的小女孩在过道上游荡,慢慢地朝着汽车昏暗的尾部走去,被一声声清脆而孤寂的吉他声所吸引。她找到了弹奏吉他的人,但我们却没有见到他;她对他说了几句。但我们却无法听清说的是什么。那位弹奏吉他的人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烟,一部分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孔——佩里的脸,佩里的眼,困倦而冷漠。渐变的镜头又给了迪克,然后切换为迪克与佩里来到堪萨斯城,后来又到了霍尔科姆,赫伯特·克拉特正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享用早餐,然后又切换回他未来的行刑者们:那是我在写这本书时用到的对位技巧。
“哦,没笑什么呀,”我说道,可真实情况是,我想起了佩里·史密斯很久以前问到的一个问题。佩里就是此刻在此处再现的那场审判中受审的两名凶手之一。他于审判开始前的数日被捕,他的问题是,“这儿有谁是电影界的人吗?”我在想他对于此时正在拍摄的这一幕会怎么看:法庭里硕大的弧光灯架设于四周,他与理查德·希科克正是在此接受的审讯,陪审团席上坐着的正是当年给他们定罪的人,隆隆的发电机,咔嚓的照相机,喃喃低语的技术人员在密密麻麻的线圈中跳进跳出。
场景推进得很流畅,扣人心弦,但我却愈来愈被一种失落感所笼罩。内心周围套上了一个圆环,就像收获季节里蒙上一层霜露的月。倒不是因为屏幕上放映的内容——说实话,拍得挺不错的——而是因为屏幕上没有放出来的内容。为什么这样或是那样的部分都被砍去了呢?鲍比·鲁普到哪儿去了?苏珊·基德韦尔呢?还有那个女邮政局长和她的母亲呢?在我纠结于电影未展现的内容因而无法全神贯注欣赏其展现的内容时,电影火了——真的着火了。你可以看到小火苗烧到了银幕,一簇火焰将图像烧成两半,渐渐烧焦了。放映被突然打断了,在随之而来的沉默中,布鲁克斯说,“问题不大。意外而已。此前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我们一会儿就可以修好了。”
去年3月一个炎热的午后,堪萨斯西部种满小麦的高地平原上,一间法庭里,理查德·布鲁克斯在他所执导的这部电影的拍摄间歇时问我,“你在笑什么?”他的语气中带着些许责备。
由于这场意外,我所幸能在放映员修理损坏的银幕时,试着解决我与自己的争吵。我内心发出一个声音:你看啊,你太过理想化了,这不公平。这部电影时长两个小时,按理说,一部电影就该是这么长。要是布鲁克斯把你想展现出来的内容全都涵盖在内,把令你感伤的每个细节都包含进去的话,那就要放九个小时了!所以呢,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就按它本来的样子去看,从中去评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