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第1 / 2页)
第二天,最后的告示出来了;其实是一则邀请,上面说,欢迎我们大家8月20日前往洛克威海滩,因为他计划当天从那里游到琼斯海滩,那是一段遥远的距离。在接下来的夏日里,维达利先生坐在他店铺门前的一张简便折凳上,观察着来来往往的人们对他的各种告示作出的反应,他坐在那里,神情恍惚而淡然,当邻居们停下脚步祝他好运时,他便礼貌地点头微笑。有位自作聪明的孩子问他为什么省掉了“Widow”中的最后一个字母,他非常和气地回答说,有了最后那个“w”,就是用来指女士的。
有一段日子再也没什么动静。接着,一天早上,所有的人一觉醒来,都在笑话乔·维达利的梦想。他的故事登上了各种报纸;他的照片出现在各种小报的头版。还都是些可怜兮兮的照片,因为此时并不是他凯旋的时刻,而是他痛苦的时刻,只见他站在洛克威的海滩上,两边都是警察。按照那些报道的描述,多数报纸的看法如下:有一次,一个疯狂而愚蠢的老人给自己全身涂上油,朝海水中走去,但是当救生员看到他游得太远时,便驾船将他带回岸边;这个老人特别怕见生人,特别古怪,因为他们刚一转身,他就重新下了水,于是救生员只好再次驾船赶去,因此,黑寡夫像条半死的鲨鱼困在沙滩上,归来时听到的不是美人鱼的歌声,而是骂声、嘘声和警察的口哨声。
你随后该做的事情或许是去告诉乔·维达利你很难过,你觉得他很勇敢,然后尽可能地说点别的什么;梦想的死亡与死亡本身一样可悲,对于那些失去梦想的人来说它索取的哀伤同样深沉。但是他的收音机修理店关了门;长时间地关着;到处都不见他的踪影,他贴在那儿的诗渐渐脱落,掉了下来,消失得无影无踪。
(1946)
这座城市,这些房屋和窗户,这些蒸汽升腾的街道,是一个神话;对任何人,对所有人,都是一个不同的神话,是一尊神像的头部——交通信号灯如同眼睛一般眨动,一边是柔和的绿,一边是嘲弄的红。这座岛屿,犹如钻石冰山漂浮在河水之上,称之为纽约也好,抑或别的名字也罢;名字几乎不重要,因为只要是从别处更大的现实中来到这里,人们就只是在找寻一座城市,一个隐藏自我、迷失自我或是发现自我的地方,一个可以做梦的地方,在梦中,你会证明自己也许毕竟还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值得爱的人,而并非像你当初坐在门廊上,看着一辆辆福特汽车疾驰而过时所想的那样,并非像你在计划寻找一座城市时所想的那样,只是一只丑小鸭。
上周两次见到嘉宝,一次是在剧院,她就坐在我旁边的位置,另一次是在第三大街的一家古董店。十二岁时,我遭遇到一连串的不顺和变故,所以经常待在床上,将大部分时间用来创作一部戏剧,该剧将由世界上美貌绝伦的女人来担纲主演——在随剧本寄出的信中,我就是这样描述嘉宝小姐的。但是,那部剧和那封信都如泥牛入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忿忿不平,一直难以排解,直到那天晚上,我的心猛然一动,认出了旁边座位上的那个女人。我惊讶地发现她居然那么娇小玲珑,那么明艳动人:正如罗兰·麦克基弗所说,就连在那些你通常以为不会显现出色彩的线条上也流淌着颜色。
有人问,“你觉得她到底是不是个聪明人?”在我看来,这些问题简直荒谬至极;说实在的,谁在乎她聪不聪明呢?只要能有这样一张面孔存在,显然就足够了,尽管嘉宝本人肯定为拥有这张面孔而承担的可悲责任开始感到后悔。说她希望孤独,也并不可笑;她当然就是这么想的。我猜那是她唯一一次不觉得孤独的时候:如果你走上了一条孤独的路,你总是会带着某种愁绪,而人们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悲悲切切。
昨天,在古董店里,她逛来逛去,专心致志地端详各种物件,却并不对任何东西真正感兴趣,有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我想不妨去跟她搭个话,要知道,那只是为了听听她的声音;那一瞬间过去了,谢天谢地,她很快就出了店门。我走到窗边,目送她迈着大大的、轻快的步伐,沿着黄昏中青灰色的街道匆匆走去。到拐角处她犹豫了片刻,似乎不确定要走哪个方向。街灯亮了,强光如变戏法般突然凭空在街道上造出一面光秃秃的白墙:风儿吹拂着她的衣衫,嘉宝,孤身一人,依然是世界上美貌绝伦的女人,嘉宝,一个象征,朝白墙径直走去。
今天与M共进午餐。对她,你还能怎么着呢?她说钱终于花光了,只要她不回家,她的家人就绝不会伸出援手。挺狠心的,我想,但我告诉她我觉得她别无选择。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我认为她不可能回家。她属于那种转眼间就被纽约不可救药地困住的人,那种有才的庸人;既太过精明,无法接受小地方的气候,又不够精明,无法在自己深切渴望的环境里自由呼吸,所以只好在纽约这个社会的边缘焦虑不安地勉强维持。
唯有成功,而且是处于危险巅峰时的成功,才能带来解脱,但对于缺乏技艺的艺术家而言,永远是无从缓解的紧张和无法诞生杰作的焦躁。如果追求成功的压力不是那样巨大,也许情况会不一样。他们觉得必须证明点儿什么,因为他们大多来自美国中产阶层,对其中的敏感者来说,对其中有能力去作一番尝试的年轻人来说,这个阶层的语言越来越贫乏,而他们的努力并没有立刻为他们带来金钱上的回报。如果文明坍塌了,那些继承者在废墟中找到的会是金钱吗?还是一尊像、一首诗或者一出剧?
这并不是说世界欠M或者任何人一种活法;唉,就她的现状而言,她很可能写不出一首诗,或者说写不出一首好诗,不过她仍然很重要,她的价值不能仅以平常的真理尺度来衡量,她应该有更好的命运,而不是没有任何过渡、没有任何成就地从晚逝的青春走向早到的中年。
街边有一家收音机修理店,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意大利人,名叫乔·维达利。初夏时节,他的店铺门前出现了一块写有“黑寡夫”<a id="w1" href="#m1"><sup>[1]</sup></a>字样的奇怪招牌。另外还用较小的字体写着:“敬请留意本橱窗上关于黑寡夫的信息”。于是我们左邻右舍的都暗暗琢磨和期待着。几天后,橱窗上添加了两张发黄的照片;大约拍摄于二十年前,照片上的维达利先生高大健壮,身穿及膝的黑色泳衣,头戴黑色泳帽和面罩。照片下方打印的字解释道,当年朝气蓬勃时,乔·维达利曾是洛克威海滩的游泳健将和救生员,而在我们一直以来的印象中,他只是一个耷拉着肩膀、眼神忧郁的收音机修理工。
他提醒我们继续留意橱窗;过了一周,我们的等待有了回报:维达利先生挂出了一条醒目的条幅,宣布黑寡夫即将复出。橱窗上有一首诗,标题为“乔·维达利的梦想”;诗中讲述了他多么渴望重新劈波斩浪、征服大海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