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莱坞(第2 / 2页)
在我们就要离开的时候,女用人出来说A的父亲想见见我们。我们在一座面朝大海的花园里找到的他;他是一个纠结而抑郁的老人,白得发蓝的头发,皮肤深过碘酒的颜色,在一片阳光的照射下,双肩下垂,双目紧闭,除了催眠的海浪拍岸声和令人昏昏欲睡的蜜蜂嗡嗡声,再没有什么声音能够打搅到他了。老一代的人喜欢加利福尼亚;他们闭上眼睛,风穿过冬日的花丛,轻吟着催眠曲,海水也在哼唱着催眠曲:这是天堂的预览。从破晓到天黑,A的父亲就在花园里晒着太阳,而每逢雨天,就用啤酒瓶盖做手镯来消磨时间。他给我们每个人都送了一条他自制的手镯,拂面甜美的清风中几乎听不到他说话的声音,他说的是“孩子们,圣诞快乐”。
<a id="m1" href="#w1">[1]</a> 埃斯特·威廉斯,出生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少年时获得过游泳冠军。正是由于在水上表演,她最终被米高梅星探发现,1942年在影片《一夫二妻》中首次亮相;1944年与雷德·斯克尔顿一起主演了经典影片《出水芙蓉》;1952年主演了《百万美人鱼》,20世纪60年代退出电影界。
<a id="m2" href="#w2">[2]</a> 保罗·克利(1879—1940),最富诗意的造型大师,出身于瑞士艺术家庭,年轻时受到象征主义与年轻派风格的影响,产生一些蚀刻版画,借以反映出对社会的不满;后来又受到印象派、立体主义、野兽派和未来派的影响,这时的画风为分解平面几何、色块面分割的走向。
· · ·
圣诞节的一周。早已是傍晚时分。窗下,一片电灯的光亮把山谷照得灯火通明,如一片湖水。山顶上倏忽无常的居家里,去留无常的目光也在不断注视着它们,似乎霎时间灯光就会熄灭,就像蜡烛终会燃尽一样。
今天早些时候,我从比弗利山一路乘车到洛杉矶中心城区。街道上挂满了花环,我们经过一部电动雪橇车,雪橇疾驶而过的时候洒了一路的白色玉米片,角落里身着羊毛服的人们正在尚未装饰好的圣诞树下热火朝天地摇着铃铛;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圣诞颂歌分外响亮,把甜美歌声的琼浆播洒出来,金属片在24K的阳光中闪烁着耀眼的光亮,像沼泽地里的苔藓一样挂得到处都是。圣诞气氛浓得不能再浓,或者是淡得不会再淡。我知道以前有个女人,她从意大利把石头一块接一块地进口过来,找人在康涅狄格州一块僻静的草坪上重建了一幢粉色别墅:好莱坞的圣诞节就是这般不协调,正如康涅狄格州的这幢别墅。而没有孩子的圣诞节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其实很多关键部分都是有赖于这些孩子们的啊。上周我碰到一个人,在经过多番观察后总结出,“不用说,你知道这是一个没有孩子的城市。”
一连五天来,我都在验证他的这番论断,起初是不经意,现在则是怀着一种病态的惶恐;可自从这场神秘的战役拉开序幕,我见过的孩子还不足六个,我知道,这说来真是挺荒谬的。但首先,与此相关倒有一点:最受诟病的就是这儿的人口过多;本地的一些保守派告诉我说,这片土地被一些“不受待见的”人群充斥得臃肿不堪,大批的退伍军人和工人在战争期间涌入此地,还有那些俄克拉何马州的教徒,那些年纪轻轻,无牵无挂的人;不过随处走走后,我有时会有一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一个惶恐不安的早晨醒来之后,一下子穿越到一个死寂而荒凉的世界里,就像玛丽·塞莱斯特号上的船员,一夜之间,全部的灵魂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儿的礼拜天有种空荡荡的感觉;看不到行人,锃亮的小汽车倒是一辆接着一辆,可驶过时却无声无息,我的身影,沿着这条僵硬的白色街道移动,就像契里柯画中的那一个有生命的元素。这不是在美国小城感受到的那种令人舒适的寂静,尽管门前的阶梯,院子还有护栏构成的实体环境常常是一模一样的;区别就在于,在真正的城镇里,你可以非常确定哪些人会藏匿于那些门牌号码的背后,而在这里,一切看起来都是转瞬即逝,朝生暮死,这里的人没有一种固定模式,没有东西是预期之中的——这条街道,这座房屋,频发的事故,墙壁的裂缝,这在别处也许是有股魔幻的力量,在这里却奏出预言着劫数的音符。
1.最近这儿有位老师做了一项词汇测试,她让学生说出青年的反义词。班上一半以上学生的回答是死亡。
2.如果没有一幅出自大师之手的现代画令四壁生辉的话,那就算不上是整洁而有格调的好莱坞房间。有一个制片人拥有一间算得上是小型画廊的房间;他把绘画作品仅仅称作是一笔投资。他的妻子就没那么谦虚了:“我们当然懂艺术。我们去过希腊,对吧?加利福尼亚就像是希腊。完全一样。你一定会感到奇怪。去那边跟我丈夫聊一聊毕加索吧;他可以给你抖搂些真实的幕后消息。”
见识他们典藏名画的那天,我正拿着一幅画要去镶框,那是一小幅克利<a id="w2" href="#m2"><sup>[2]</sup></a>画作的彩色石印复制品。“挺不错,”制片人的妻子慎重地评价道,“是你本人画的吗?”
等车的时候,我碰到了P,她是我颇为崇拜的一个人。她睿智,却并不锋芒外露,而更非比寻常的是,她已经在好莱坞打拼了三十年,竟不失幽默与体面。她并不富裕,这倒是情理之中。眼下她正住在一间车库的上面。颇有意思的是,按照当地的标准,她活得挺失败的,到了这个岁数,完全是不可原谅;即便如此,她还是得到了成功的回报,她的周日茶会上总是明星荟萃,因为在车库之上,她营造出了一种短暂的安全感,一种有根的感觉。她还是一个永不知疲倦的剪贴簿,谈话中的时间顺序总是在转换、流逝,直到她那矢车菊般的眼睛盯着你看,这时,华伦天奴轻轻地拂过你的手臂,年轻的嘉宝在窗前徘徊,约翰·吉尔伯特出现在草坪上,站在那里的样子像一尊暮色中的雕像,老费尔班克斯冲着车道咆哮,两只大獒在敞篷轿车的后排座上发出汪汪的叫声。
P说是要送我回家。我们取道圣莫尼卡,也好让她在途中顺便给A捎件礼物,A是个有些悲观和神经质的女人,曾经在她的第三任丈夫离世以后,将一尊奥斯卡金像扔进了大海。
关于A,最令我好奇的莫过于她用妆的方式——如此这般不动声色到近乎野蛮的表演;冷峻的眼睛,工于心计,她同时挥舞着手中的胭脂与香粉,仿佛这是一张属于别人的脸,整个过程中,不停地打理着,来抹平岁月给她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