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2 / 4页)
“没有,就只有金鱼。康蒂太太人真好:她说她要往牢房里送点饭菜。”
她掰开一块康蒂太太的肉桂面包卷,挑出里面的葡萄干。“柯林,假设我们答应他们呢,就是说我们妥协,那么:他们就会放了凯瑟琳,对不对?”她眼睛往上瞟,望着树的高处,仿佛在搜寻一条秘密的通道,沿着树叶直通树顶。“我该不该——认输?”
“康蒂太太认为你应该:她说我们该回家去。”
“两毛钱,”那孩子叫价道。他的小脸苍白,面有忧色。帽子一直压到眉毛。
如果我身上有钱,一定就买他个哨子了。看得出他们在挨饿。莱利跟我有同感,反正不管怎么说他掏出五毛钱买了两个哨子。“上帝保佑你,”小荷马说着,将硬币放进嘴里,使劲用牙咬了一下。“这年头假币太多了,”他妈妈有些抱歉地解释道。“干我们这个的,没想到还得担心这种麻烦,”她说着,叹了口气。“劳驾你们好心帮我们个忙——我们没法继续走了,没油了。”
莱利对她说这样是浪费时间。“那里已经没人了,”他说完,启动了车子。另一个被我们拦在后面的驾驶员,已经在鸣笛催促。
“她不在树上吗?”在汽车马达不耐烦的轰鸣声中,她的话音显得很哀怨。“那我们上哪儿才能找到她啊?”她伸手试图拦住我们的车。“我们有很重要的事,我们……”
莱利发动了车子。我回头,看到他们一群人在尘土飞扬的马路上望着我们离去。我对莱利说,我为他们感到难过,说我们应该至少弄清楚他们想要什么。
真不是莱利的错:占着大路中间,像瘸牛拖车一样挣扎前进的不是别人,正是那辆小荷马·哈尼大篷车。那车突突突突乱响一阵,最后彻底熄了火,骤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司机爬了出来,是个女人。
她年纪不轻了,但臀部扭动的样子,很有些欢快的韵致,她的乳房那么诱惑地摩擦着桃红色的外衣。她穿着条带流苏的麂皮裙子,脚蹬一双及膝牛仔靴,她这么穿不对,因为你能感觉到,她的双腿,如果充分展露出来,一定是她最美的部分,她倚在车门上,眼帘低垂着,仿佛双睫倒有千斤重;她用舌尖沾湿了红润的嘴唇。“早上好啊,小伙子们,”她说,话音又慢又低沉,“请指教下方向可好?”
“见鬼了,你到底什么毛病?”莱利发飙了,“你差点害我们翻了车。”
“你这么说我真没想到,”那女人说着,友好地晃晃她的大脑袋;她的头发染成杏色,梳着精致的卷发,她摇头的时候,满头的发卷像无声的铃铛一样晃起来。“你超速了,亲爱的,”她自负地反驳道。“我想是有条法律禁止超速的吧,禁止什么的法律都有,特别是在这里。”
莱利说,“应该有条法律禁止这种卡车。这种报废的破烂,就不该上路。”
他回答说:“也许我知道。”
他的确知道很多,阿莫斯·罗格朗详细给他讲了这位艾达姐姐的事迹。尽管她以前没来过我们这里,但阿莫斯时不时出去旅行,据他说,曾经在波特尔一处集市见到过她,波特尔县城离我们这里不远。显然巴斯特牧师对她也不陌生,她一到达,巴斯特牧师立刻把警长找来,要求他下禁止令,不许小荷马·哈尼团伙开展任何形式的集会。他说他们是些骗子,执意说这个所谓的艾达姐姐是闻名六大州,臭名昭著的妓女:想想吧,十五个孩子,却连个丈夫的影儿也没有!阿莫斯本人也颇拿得准,说她没结过婚;但在他看来,一个这么吃苦耐劳的女人值得尊重。警长说,难道我麻烦还嫌不够多吗?又说:也许那些傻瓜们倒是主意正得很:坐在树上,不管闲事——给他五分钱他就出门去加入上树团伙。老巴斯特对他说,要是这样,他就不配做警长,应该把警徽交出来。同时,艾达姐姐未受到执法人员干涉,在广场的老橡树底下召集了晚间祈祷会和游艺活动。我们这座镇子上,信仰复兴活动很受欢迎;有音乐,有机会唱歌,露天集会。艾达姐姐和她的一家人尤其轰动;连平常怪话颇多的阿莫斯都说,那个小荷马·哈尼,跳舞甩绳子的样子,实在是可爱得不得了。大家都玩得很尽兴,除了来砸场子的巴斯特牧师和夫人。惹毛了他们的不是别的,而是孩子们亮出“上帝的晾衣绳”时,这根绳子上有些衣服夹子,你可以把捐款夹在上面。好多人从来都不肯往巴斯特牧师的募捐箱里丢一毛钱,这次却大方地挂出了整块的美元钞票。这让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他跳起来离场,直奔泰博巷的大宅,跟韦莱娜进行了一番简短高明的交谈。他认识到,如果想采取行动,必须获得她的支持。据阿莫斯说,巴斯特牧师刺激韦莱娜,说有个信仰复兴运动的淫妇,说多莉是异教徒,是耶稣的敌人,要韦莱娜维护泰博家的名誉,务必将这个女人撵出城去。艾达姐姐那时候很可能根本都没听说过泰博这个姓氏。但韦莱娜还是强撑病体,立刻开始工作;她给警长打电话说,瞧啊,朱尼厄斯,我要这些流浪汉清除出我们县的边界。这是命令;老巴斯特主动请缨,监督此事实施。他陪同警长到了广场,当时活动结束了,艾达姐姐和她那帮孩子正在清理场地。最后打起来才收场,主要是因为巴斯特,他指控艾达姐姐非法赢利,坚持要没收“上帝的晾衣绳”募捐的钱款。他拿到了——还附带了几道抓痕。许多旁观者帮艾达姐姐说话,可根本没用:警长告诉他们说:第二天中午前,必须出城离开。听完这些之后,我问莱利,为什么,既然这些人受到这么不公平的对待,你不帮他们呢?你绝想不到他是怎么回答我的。他最最开诚布公地说道,像这样一个荡妇,不配跟多莉交往。
树下一堆篝火烧得嘶嘶作响;莱利收来了枯叶点火,法官被烟呛得双眼含泪,正着手准备我们的午饭。我和多莉两个懒在一旁。她一边摆纸牌游戏,一边说:“我恐怕,真的怕,韦莱娜是再也见不到她的钱了。你知道的,柯林,我疑心最让她难受的不是丢了这么多钱。不管怎么说,她信任那个人,里茨博士,我是说。我时常想起瑁蒂·劳拉·莫菲。就是在邮局工作的那个姑娘。她曾经跟韦莱娜非常亲近。上帝啊,瑁蒂跟那个卖威士忌酒的人私奔,结婚,对韦莱娜是个多大的打击啊。我不是批评瑁蒂;要是她爱那个男的,这么做是最合适的。但这其实都是一回事,瑁蒂·劳拉和里茨博士,也许韦莱娜平生只信任过这么两个人,可他们俩却都——唉,谁碰到这样的事都会心碎吧。”她心不在焉地摸弄着手里的纸牌。“你前面说了句什么——关于凯瑟琳的。”
“是说她的金鱼。我看到金鱼摆在窗台上。”
“没见到凯瑟琳?”
“我知道,亲爱的,”那女人笑道。“跟你交换好了。可我恐怕这么多人你这辆车里塞不下;我们这卡车都有点挤不过来。能给我根香烟吗?宝贝儿真乖,谢谢你。”她点着了烟,我留意到她的手特别糙,瘦骨嶙峋,指甲没涂油,有一个指甲是全黑的,仿佛被门挤到了。“我听说往这边走,我们能找到位姓泰博的小姐。多莉·泰博。好像说她住在树上。希望你能好心带我们去……”
她身后仿佛整整一间孤儿院的孩子从卡车里倾倒出来。几乎不会走路的罗圈腿小孩,黄头发鼻涕娃,到了该戴胸罩年纪的女孩子,还有大大小小一排男孩子,其中一些已经长足了身量,像大人了。我数了数,至少有十个,其中包括两个对眼儿双胞胎,还有一个裹着尿布的娃娃,被一个不足五岁的孩子很费劲地抱在身边。就像魔术师的兔子,孩子们仍在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直到马路上变得人口稠密。
“这些都是你的?”我真心焦虑地问道,又数了一遍,足足有十五个。其中一个男孩大约十二岁,戴着副钢边儿小眼镜,顶着个足有十加仑重的大帽子,像个蘑菇似的晃来晃去。他们中大多数人身上的装扮都有点牛仔的意思,或着靴,或系领巾。但这群人整体都垂头丧气,病病歪歪,仿佛多年以来只靠土豆和洋葱为生。他们在汽车旁围了一圈,寂静无声,鬼魅一般,只有最小的那个娃娃,砰砰地拍车灯,还往挡泥板上跳。
“没错,亲爱的:都是我的,”她回答道,一边举手拍打一个抱着她的腿跳舞的小不点姑娘。“有时大概也会捡到个把别人的娃,”她耸耸肩又说道,有几个孩子露出微笑。看起来大家都很爱她。“有些人的爸爸已经去世了;其余的大概都还活着——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死活都不关我们的事。看来你没来参加我们昨天晚上的聚会吧,我是艾达姐姐,是小荷马·哈尼的妈妈。”我问她哪个是小荷马。她眨眼四处瞅了一圈,指着那个戴眼镜的小孩,那孩子晃晃悠悠从帽子底下站起来,朝我们敬礼:“赞美耶稣。要来个哨子吗?”说着,鼓起腮帮子,吹响了一枚铁哨。
“有了这东西,”他妈妈一边把碎发捋到耳后,一边说道,“鬼也要被你吓一跳。而且还很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