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火(第1 / 5页)
那年春天,妻子生了一个女孩。而在两年之前,妻子曾经秘密到东京的医院住了大约一个月。
女儿的名字叫百合。她肤色白皙,丝毫不像父母;头发稀疏,眉毛淡得近似于无;手脚倒是修长,显出秀气。两月大时,体重已有十斤,身长五十八厘米,比一般小孩发育得稍好。
他曾一度因这声誉而飘飘然,计划在工厂施行改革,准备大展拳脚。然而实际做来却手足无措,只得偃旗息鼓,将所有事情交与经理打理。到了他这一代,家里唯一的变化,便是西式房间里祖父的画像换成了罂粟花的油画,以及在黑色的铁门顶上安装了昏暗的法式廊灯。
家里一成不变,变化终由外界而生。父亲去世后的次年夏天,镇上的银行局势危急,若是真的倒闭,他家亦会随之破产。
苦思冥想之后,只能是先让经理裁员。这事却激怒了工人,他长久以来的担心提早到来。他只得让经理答应工人的要求。但相比起本该有的沮丧,他仅仅是感到愤怒不已。“只给他们想要的,这就可以了吧?”他暗忖道。最终这件事还是以小规模裁员而告终。
自那时起,他便喜欢上了寺庙。寺庙就在不远的后山顶上,镀锌铁皮的屋顶闪闪发光。他与那里的住持渐渐熟络,住持是位瘦骨嶙峋的老者,右耳曾被撕裂,留下一道黑色疤痕,偶然一瞥很是狰狞。即使酷暑时节,他也踏着石阶前往寺庙。庙内走廊的夏草正自繁茂,其间还盛开着四五朵鸡冠花。住持想必正在午休。他在走廊轻声唤着住持,不时惊得几只蜥蜴摆着青色尾巴从廊下钻出。
他这次来本是为了向住持请教佛经的含义,岂料住持对此毫无研究。住持听完他的来意,茫然失措之后,朗声大笑。他也只好以苦笑附和。这还算好。有时他请住持讲些鬼怪故事,住持会用嘶哑的嗓音一连讲二十多个故事。他不禁好奇寺里是否闹过鬼,住持却说绝无此事。
二十五岁那年春天。
诞生
二十五岁那年春天,他将自己那顶颇有来历的菱形学生帽,送给众多希求者中最为腼腆不安的一位新生,踏上了返乡的旅途。从火车站出发,一辆镌刻着雄鹰展翅家徽的小篷马车,载着年轻的主人在三里的路上疾驰而去。车轮飞滚,马具招展,车夫吆喝,蹄铁碰击,这一切交会于耳,还数次听见云雀的清鸣。
在北国,即使到了春天,仍可见雪色斑驳,唯有车道干爽,如一条黑线延伸远去。田埂的残雪已融化殆尽。覆雪的山脉蜿蜒起伏,萎靡成一幅紫色画卷。山麓间堆积的黄色木材甚是扎眼,旁边可见一排低矮的工房,粗壮的烟囱飘出袅袅青烟,融入晴朗的天空。那里便是他的家。这位新晋毕业生,用慵懒的眼神扫过故乡久违的风景,故作姿态地轻轻打了一个哈欠。
接下来的一年中,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散步。他逐间巡视家里的屋子,眷恋着每间屋子所特有的气息。西式房间里散发着药草的怪味,餐室里飘荡着牛奶的香味;而客厅却有一种让他莫名难堪的气息。他走遍了两层楼房的里里外外,恍惚间还去了独立修建的那座小屋。每拉开一道门,他那颗不洁的心便一阵微悸。种种气息席卷着他在东京时的记忆扑面而来。
转眼又过去一年有余,他的母亲也过世了。自从父亲过世,母亲便一直为他操劳,以致形神俱损,天不假年。母亲辞世后,他也厌倦了寺庙。此时他才发觉,自己常去寺庙,想是有为母亲祈福的因素。
母亲过世后,他方才发觉小家的凄凉。两个妹妹中,年长的嫁到了邻镇的一家大料理店。年幼的戴一副赛璐珞的黑框眼镜,就读于东京一间盛行体操运动的私立女校,只有寒暑假才会返乡。说起来,他们兄妹三人都戴眼镜,他戴的是金属框架眼镜,大妹妹戴的是金丝边眼镜。
他经常去邻镇游玩,因为在自家附近有所顾忌,酒也喝不成。不过自从他在邻镇闹出些小丑闻后,也越发懒得去了。
他忽然想要个孩子,这样至少能够改善他与妻子间的关系。他受不了妻子身上的鱼腥味,实是厌恶至极。
年至而立,他略微发福。每天清晨洗脸时,他将双手涂满肥皂,揉出泡沫,手背如女人般细腻光滑,而指尖已被尼古丁熏成黄色,无论如何清洗都清洗不掉。因为他嗜烟如命,每天都要抽掉七盒希望牌香烟。
不只在家中,他不时也独自漫步于野地、田园。虽然他不屑野外的红叶、田园的浮萍,然而拂耳掠过的春风、秋色满溢的稻浪,却甚合他的心意。
就寝时,他极少将之前读过的袖珍诗集和那种以红底黑锤图案为封面的书籍放在枕边,而是躺在床上,在台灯光线下仔细端详自己两手的纹路,他开始醉心于研究手相。掌心布满细小的手纹,其中三条特别长的纹路,弯弯曲曲地横向排列着。这三条淡红色的锁链代表着他的命运。依纹路可知,他在感情和智力方面甚是卓绝,而命途却极为短暂。恐不足三十便会英年早逝。
翌年,他成了家。倘若对方是个美人,他倒也不嫌太早。婚礼办得极为隆重,新娘是附近镇上酿酒厂的小姐,肤色浅黑,光滑的双颊生着些许汗毛,擅长编织。婚后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对妻子很是稀罕。
那年隆冬时节,年仅五十九岁的父亲过世。葬礼在一个晴天举行,那天的积雪折射出金色的光芒,他将和服裙裤的下摆撩起掖在开口处,穿上草鞋,踏雪步行两里来到山顶的寺庙。众人抬着父亲的灵柩紧随其后,再之后跟着的是白纱蒙面的两个妹妹。整个队伍蜿蜒绵长。
父亲过世后,他的处境随之剧变。父亲的地位和声誉全都原封未动地落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