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樱桃(六)(第1 / 5页)
又说,“你是盖房子,人家是救命,俗话说,救急不救穷,相比较,我只能把钱借给他,无法借给你了。”
“想给你说点事。”
“说。”
“你能借我点钱吗?”
老布停住搓澡:“借多少?”
“一百多块吧。”
既然武汉非去不可,只有上了路,樱桃才能从他身体里出来,李延生便不再做其他妄想。但怎么去武汉,也让李延生发愁。要去武汉,他首先须过胡小凤这一关。一个多月前陈长杰在武汉举办婚礼,李延生说过不去武汉;一个多月过去,怎么突然又要去武汉?去武汉干吗?总不能给她实话实说,说他体内藏着一个女人吧?而且,这个女人不是别人,还是樱桃,以前在戏里是他老婆;胡小凤听到这话,会立马疯了,不送他进精神病院,她自己先去了精神病院。武汉曾有陈长杰婚礼的事,这地名比较敏感。前些天,因为吴大嘴丧宴的事,李延生又跟胡小凤拌过几句嘴,涉及陈长杰在武汉的婚礼;不拌那个嘴,事情就过去了;拌了嘴,等于旧事重提,把事情又强调一番;如果想要出门,最好避开武汉,把去武汉说成去另外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又必须有现成的站得住脚的理由。这时李延生突然想起,副食品门市部每个月要去洛阳酱菜厂订购一批酱菜;根据季节和门市部上个月卖酱菜的状况,调整进货的品种,是辣萝卜,是辣白菜,是腌生姜,是腌雪菜,是腌韭菜花,是腌雪里蕻,是腌酸豆角,是腌糖蒜,还是腌花生米,是酱黄瓜,是酱黑菜,还是稀黄酱……订购过,洛阳酱菜厂用专门的货车把订购的酱菜送到延津。而经常去洛阳酱菜厂订购酱菜的,是副食品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按说老孟在门市部卖烟酒,不卖酱菜,订购酱菜不归他管,但老孟一个表哥在洛阳酱菜厂当车间主任,老孟到了洛阳,可以订购些次品的酱菜,即车间在加工酱菜时,工人不小心把酱菜疙瘩切歪了,切碎了等等,经过酱缸的腌制,除了品相差些,味道和正品没大的区别;而次品的价格,比正品便宜一半;次品在洛阳只能卖次品,但来到延津,副食品门市部仍可以当正品卖。李延生可以跟老孟商量,让他替老孟去一趟洛阳;让老孟说自己家有事,脱不开身,只好请李延生代劳;李延生本来就在门市部卖酱菜,代替老孟去洛阳订酱菜也名正言顺;等到上路,李延生并不去洛阳,直接从延津去了武汉;而下个月的酱菜,由老孟给洛阳酱菜厂的表哥写一封信,根据往年季节和延津这个月卖酱菜的情况,在信里把下个月的酱菜给订下来就是了;樱桃不让把一句话写信告诉武汉的陈长杰,老孟却可以把订酱菜的话写信告诉洛阳的表哥;大家同在一个门市部共事四年多,他跟老孟从来没有吵过嘴,估计他求老孟帮忙,老孟不会不答应。把这理由说给胡小凤,胡小凤也不会怀疑。除了去洛阳名正言顺,如去别的地方,李延生就找不出适当的理由了。但是,去洛阳虽然成立,把去武汉说成去洛阳,二者路程可差好远。延津距洛阳三百多里,坐汽车来回也就两天;延津离武汉两千多里,去武汉得坐火车,那时候的火车时速也就五六十公里,沿途站头又多,停靠的时间又长,来回坐火车,就得四天;到了武汉,人生地不熟,从火车站找到陈长杰的家,跟他说话,话说完,再赶回火车站,在武汉停留和盘桓的时间,又得一天;来回坐火车,到了火车站,不一定有合适的车次,让你马上上车,两头等车,再打出去半天;去一趟武汉,来回需五天半;两天的洛阳,变成五天半的武汉,这中间的三天半如何发落?李延生又想,两天之后,李延生可以从武汉给胡小凤的糖果厂打一个长途电话,说他在洛阳发烧了,走不得路,怕是得在洛阳养几天病,再回延津;天有不测风云,谁还不随时随地有个头疼脑热,估计胡小凤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是在电话里要交代明确,是发烧,而不是前些天的烦心病犯了,否则胡小凤会马上赶到洛阳,反倒弄巧成拙。出门的由头找到了,李延生又开始发愁盘缠的事。李延生查出,从延津到洛阳坐汽车来回车票是二十块钱,从延津到武汉来回的火车票是一百二十块钱,这一百块钱的饥荒打哪里找补?再说,出门在外,你光拿车票钱就行了?在路上你就不吃不喝了?你敢保证就没有别的用钱的地方了?俗话说得好,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看来这饥荒还不止一百块钱。说成去洛阳是出公差,路费可以由副食品公司报销,私下去了武汉,这钱可都得花自己的体己;而李延生背着胡小凤藏在副食品门市部的体己,算命花去二十五块八,目前只剩十块两毛钱了。十块两毛钱之外的一百多块钱的饥荒如何打发?看来只能跟人借了。这钱跟谁借呢?李延生在副食品门市部边卖酱油醋和酱菜,边卖花椒大料酱豆腐,边想在延津能借给他钱的人。能借给他钱的人,必须有两个条件:一、手边有闲钱;啥叫闲钱?刨去养家糊口,买过这个月的柴米油盐,手头还有富余的钱。二、这人须是李延生的好朋友,肯把钱借给他。李延生先从他家的亲戚想起,叔叔、大爷、姑姑、舅舅、大姨、小姨、表哥、表弟、堂哥、堂弟等,这些人,跟李延生的关系都不算远,这样的人家,在延津也有十余家,但扳着指头数过去,没有一家是有闲钱的人;换句话,这些亲戚也都是穷人,想也白想,于是就不想了;接着想好朋友;说起好朋友,李延生在县城也有十几个,但一个卖酱油醋和酱菜的人,平日来往的朋友,也多不是有闲钱的人。闷着头想了一上午,没有想出一个人来。想这些人的时候,李延生还必须顾忌一点,因去武汉须瞒着胡小凤,借给他钱这人还必须嘴严。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跟在门市部卖烟酒的老孟张口,但又考虑到,老孟每月的工资,跟李延生差不多,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手头不会有闲钱,又想到接着去武汉,还要让老孟用洛阳酱菜厂来打掩护,同时再借钱就不好意思了,于是把老孟也排除在外。除了这些亲戚朋友和老孟,李延生一时就想不起别的人了。闷闷不乐了一上午,中午回家吃饭,从东街走到北街,路过北街的洗澡堂子;看到洗澡堂子,李延生灵光一闪,想到在澡堂里搓澡的老布,他可以找老布借钱。
老布是个光棍,今年五十多岁了。早年,老布也成过家,但没生下一男半女。三十岁那年,他的老婆跟他的表哥跑了,至今不知去向。老婆跑了以后,也有人给老布介绍过对象,一是老布的表哥给老布留下了婚姻的阴影,表哥,从小一块儿光屁股长大的人,怎么能干这种事呢?他老婆跟他表哥跑的头两年,老布经常抖着手对人说;加上新介绍的对象,也多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人,让人犹豫,这事也就拖了下来;过了五十岁,据老布说,张罗这事的心,他自个儿首先慢了。老布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锁上门,不怕饿死家里的小板凳。既然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饥,按说老布应该花钱不计较,处处不亏待自己,但老布节俭,钱到他手里,能不花就不花,能攒起来就攒起来。老布说:别人有钱可以不攒,我这钱得攒,我这钱是两毛钱两毛钱搓泥搓出来的,不容易。意指老布在澡堂里搓澡,搓一个澡两毛钱。他又说,有儿有女的人,有钱可以不攒,我一个老光棍,就要攒了;别人养儿养女为了防老,我攒钱同样为了防老,你们说对不对?大家觉得老布说得有道理,李延生也觉得老布说得有道理,同时知道他有钱。
李延生与老布成为朋友,是因为李延生去北街澡堂洗澡,每次都找老布搓澡。在澡堂搓澡的师傅有五个,李延生爱找老布,除了老布搓澡下功夫,还因为他喜欢听老布说话。老布说话,话里有筋骨,即说事的同时,能把事背后的道理说出来。譬如,老布边搓澡边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是两人交往,你拿别人当朋友,别人没拿你当朋友;这时候就容易交浅言深;不遇上事好点,遇上事,就会自取其辱。李延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譬如,老布边搓澡边说:世上最可怕的事,是饿着肚子逛街,容易多买东西。李延生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因为他在门市部卖酱油醋和酱菜、花椒大料酱豆腐,吃午饭和晚饭之前,来买酱油醋和酱菜、花椒大料酱豆腐的人多;除了该买的东西,还爱买些别的;饭后,柜台就清静了;偶尔进来一个人,买盐单说买盐,买醋单说买醋。唯一让李延生不解的是,老布这么会说理,老婆咋让人拐跑了呢?还是表哥。搓澡的次数多了,两人就成了朋友;现在李延生遇到难处,就想到了老布。吃过午饭,李延生到门市部给老孟打了个招呼,让他替自己照看卖酱油醋酱菜、花椒大料酱豆腐的柜台,信步走向北街,去澡堂洗澡。借钱之前先洗澡,也是想趁着搓澡的工夫说事;这比直截了当上去说借钱,显得自然一些。到了澡堂门口,李延生突然想起什么,对身体里的樱桃说:
“樱桃,下边你不能跟了,里边是男澡堂。”
樱桃:“既然这样,我在外边等你就是了。”
“干啥用?”
李延生不好说去武汉给樱桃捎话,编道:“二舅妈家翻拆房子,想让我添补点;二舅妈从小对我不错,我结婚的时候,还借给过我一百多块钱,事到如今,我不好推托呀。”
老布又开始搓澡:“你昨天说就好了。”
“啥意思?”
“昨天俺姑父住院,钱被俺姑借走了。”
便从李延生身体里跳了出来。樱桃一出来,李延生身体感到一阵轻松。但想到从澡堂出来,樱桃又会跳进他的身体,他想逃也逃不掉,心里又一阵烦闷。
进到澡堂,像往常一样,李延生脱去衣服,用绳子捆起来,拉到房梁上吊着,接着跳到大池子里泡澡;待身子泡透了,泡得通身大汗,满身通红,便从大池里爬出来,来到老布的搓澡床前,让老布搓澡。
搓澡间,两人先聊了几句闲话。李延生问,老布,最近生意咋样?老布说,马马虎虎,澡堂子,就是冬天的生意,说话快立夏了,大家在家都能洗洗涮涮,谁还来澡堂子乱花钱呢?老布问,延生,你有一个多月没来了吧?看身上这泥卷子,跟刚从泥窝里爬出来一样。李延生想想,这一个多月只顾忧愁和烦闷了,竟忘了洗澡这事,便说,可不,这一个多月事多,直到今天,身上刺痒得耐不住了,才想起该洗澡了。聊过这些,李延生切入主题:
“老布,就县城而论,咱俩关系咋样呀?”
老布边搓边说:“不错呀,你每回来洗澡,都找我搓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