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诈的女人[1](第1 / 3页)
流言蜚语尽管并非无中生有,但让马里奥难过的是人们往往将无关紧要的事情联系起来,人为地赋予其一定的含义。布宜诺斯艾利斯有许多人死于心脏病或水下窒息;许多兔子在家里、在院子里日渐羸弱,一命呜呼;许多条狗不让人摸,或让人摸;赫克托留给母亲几行字;罗洛去世的那天晚上(一头栽倒之前),住两层小楼的女人听见从马尼亚拉家的门厅传来哭泣声;事发后头几天黛利娅的表情……人们在这些事上倾注了无尽的智慧,这么多结打在一起,终于织成一块壁毯。当失眠侵入他的体内,将他的夜晚征服,马里奥有时会恶心或恐惧地看见那块壁毯。
“原谅我选择了死,你是不可能明白的,请原谅我,妈妈。”从《评论报》上撕下的一角,压在外套边的一块石头下,仿佛为清晨出现的第一位水手设计了一处路标。直到那天晚上,赫克托一直那么幸福。当然,最后几周有些怪。也不是怪,只是有些心不在焉,望着空气,若有所思。也许,他想在空气中写点什么,想破解一个谜。红宝石咖啡馆的小伙子们都能作证。罗洛可不一样,心脏突然出了问题。罗洛是个独来独往、不声不响的小伙子,有钱,开一辆雪佛兰双排座敞篷车。因此,在他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很少有人能见证他的所作所为,只有门厅那一刻不同凡响。住两层小楼的女人日复一日地诉说着罗洛的哭声是压在嗓子里的惨叫,有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将叫声分割得支离破碎,想置他于死地。随即,“咚”的一声,脑袋撞上台阶,黛利娅惊叫着跑了出来,乱成一团,无济于事。
马里奥也在不自觉地将事情联系起来,设计合理的解释,应对邻里的攻击。他从来没有问过黛利娅,一直隐隐地希望她能对自己说点什么。他有时会想,黛利娅知道别人在嘀咕些什么吗?马尼亚拉夫妇也怪,说起罗洛与赫克托心平气和,好像他们俩只是出远门去了。黛利娅被小心谨慎、无条件地保护着,绝口不提往事。马里奥和他们一样谨慎,也加入到保护者的行列中。他们三个将黛利娅裹在一圈薄薄的、无时不在的保护层里。周二或周四,保护层几乎透明;周六到周一,保护层被细心呵护,触手可及。黛利娅的生活也稍稍恢复了一丝生气。有一天,她弹起了钢琴;还有一天,她玩起了跳棋。她对马里奥更温柔了,请他坐在客厅窗边,跟他解释要做哪些针线活或绣花活。她从不跟他说起饭后甜点或夹心糖,让马里奥觉得很奇怪。不过,他认为是黛利娅考虑周全,担心这些话题会闷着他。马尼亚拉夫妇对黛利娅的酿酒手艺赞不绝口。有天晚上,他们想给马里奥倒一小杯,黛利娅却突然粗暴地说她酿的酒是女人喝的,酿的那几瓶几乎全倒掉了。“可是给赫克托……”黛利娅的母亲哭丧着脸,打住没往下说,免得马里奥难过。不过后来他们发现,提起黛利娅的两位前男友,马里奥并不介意。他们没再提酒这个话题,直到黛利娅又高兴起来,说想尝试尝试新的酿造方法。马里奥记得那天下午,是因为他刚刚升职,升职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黛利娅买了盒夹心糖。马尼亚拉夫妇正在耐心地讲电话,请他在饭厅听一会儿罗西塔·基罗加<a id="noteBack_6" href="#note_6">[6]</a>的歌。电话讲完以后,他告诉他们自己升职了,还给黛利娅买了盒夹心糖。
“这个,你可买得不对。算了,给她拿过去吧,她在客厅。”他们看他走出饭厅,又互相看了一眼,直到马尼亚拉先生像取下桂冠一样地放下电话,马尼亚拉夫人叹了口气,看着别处。突然间,两人似乎陷入了不幸与失落。马尼亚拉先生表情含糊地将话筒挂了上去<a id="noteBack_7" href="#note_7">[7]</a>。
黛利娅盯着盒子看,没太理会盒里的夹心糖。可是,吃到第二颗薄荷味、带核桃尖的糖果时,她跟马里奥说这玩意儿她也会做。她以前从没告诉过他。仿佛是在为自己开脱,她生动地描述起如何做夹心糖,如何放馅,如何裹上一层巧克力或摩卡。她最拿手的是香橙味酒心巧克力。她用针在马里奥带来的夹心糖上戳了个洞,告诉他具体怎么做。马里奥看着她的手指,在夹心糖的衬托下越发白皙;看她解释,似乎在看一位外科医生在手术的关键处停顿下来。夹心糖在黛利娅的手指上像只小老鼠,小小的被针戳伤的活老鼠。马里奥感到奇怪的不适,甜腻的恶心。“把那块夹心糖扔掉,”他很想对黛利娅说,“扔得远远的,别把它放进嘴里,它是活的,是只活生生的老鼠。”后来,升职的喜悦涌上心头。他听黛利娅不停地解释如何做茶味酒心,如何做玫瑰酒心……他把手伸进盒子,接连吃了两三颗。黛利娅笑了,像在笑他。他想象着,感觉自己幸福得可怕。“第三任男友,”他奇怪地想,“这么跟她说:她的第三任男友,还活着。”
我从她手中接过苹果,趁机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没想到一咬下去,头晕脚软,觉得自己从她脚下纠结的枝条间
重重摔下,看见了那些在深洞里迎着我的僵白脸孔。
——但丁·加百利·罗塞蒂<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
《果园深洞》<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
现在说这个更难一些。小事会忘,记忆的背后不断编织着细小的谎言,这段往事和其他往事混杂在了一起。那时候,他和马尼亚拉一家走得很近,处处关注黛利娅,投其所好,由她任性。马尼亚拉夫妇将信将疑,请他帮黛利娅振作起来。他买了酿酒材料、过滤器和漏斗,她郑重其事、心满意足地收下了。马里奥想:这其中包含了一点点爱,至少,包含了对死者的一点点遗忘。
周日,他饭后留下与家人闲聊,塞莱斯特妈妈脸上没笑,却给他端上了最好的饭后甜点和热乎乎的咖啡,以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终于,流言不再满天飞,至少没人当着他的面对黛利娅说三道四了。天知道赏给卡密雷蒂家小儿子的耳光或是对塞莱斯特妈妈的大发雷霆是否起了点作用。马里奥认为他们再三斟酌后,决定赦免黛利娅,对她重新评价。他从不在马尼亚拉家谈自家事,周日饭后闲聊也从不对自家人谈黛利娅。他开始认为在四个街区的这头和那头过双重生活完全可能,里瓦达维亚街和卡斯特罗·巴罗斯街的拐角是一座充分必要、行之有效的桥。他甚至希望未来可以拉近两家人、两帮人之间的距离。独处时,他时常感到难以参透的隐秘隔阂与不祥,但对此不以为意。
没有其他人拜访马尼亚拉夫妇。他们既无亲戚又无朋友,让人有些惊讶。马里奥无须为自己设计一种特别的按铃方式,门铃一响,大家就知道来的是他。十二月,甜蜜的湿热。黛利娅酿出了浓缩橙汁酒,暴雨倾盆的下午,两人一起幸福地品尝。马尼亚拉夫妇不想喝,一口咬定饮酒伤身。黛利娅没有生气,可是,当马里奥端起紫色酒杯,品了一小口味道辛辣的橙色酒时,她的容貌几乎焕然一新。“辣得我快热死了,不过味道不错。”他说了一遍还是两遍。黛利娅高兴起来话不多,只说:“我是特地为你酿的。”马尼亚拉夫妇看着她,似乎想读出十五天精制炼丹术的配方。
罗洛爱喝黛利娅酿的酒。这是有一次马里奥去黛利娅家她却不在,他听马尼亚拉先生说的,“她为他酿制了许多不同口味的酒,可罗洛害怕心脏吃不消,喝酒对心脏不好。”她居然有过体质如此柔弱的男友,马里奥现在明白了黛利娅在表情手势和弹奏钢琴时所表现出的如释重负。他几乎脱口问马尼亚拉夫妇赫克托喜欢什么,黛利娅给他酿过酒、做过甜品吗?他想起黛利娅重新试做的夹心糖,在厨房前厅的隔板上晾成一行。马里奥预感黛利娅做的夹心糖一定美味无比,求了许多次后,终于让他尝到一粒。临走前,黛利娅用白色小金属碟给他拿来一小块白色的糖果。他细细品味:有一丁点苦,有点薄荷与核桃混杂起来的味道。黛利娅眉眼低垂,神情谦逊。她拒绝接受表扬,不过是试验品,离预期还差得远。可是,他下一次登门拜访时,也是晚上,临走前,在钢琴边的暗处,她又让他尝了一粒,得闭上眼睛猜味道。马里奥乖乖地把眼睛闭上,猜想巧克力味里有很淡很淡的柑橘味。牙齿咬碎了小块杏仁状的东西,弄不清味道,不过,在软软的、甜甜的巧克力糊中找到着力点,感觉还挺不错。
黛利娅对结果很满意,说马里奥对味道的描述和她设想的非常接近。还要试,有些小地方还需要调整。马尼亚拉夫妇告诉马里奥,黛利娅再也没坐回到钢琴前,只顾着几小时几小时地酿酒制糖。他们没有责怪的意思,可听上去也不大高兴。马里奥猜想是不是黛利娅花钱太多,让他们心疼。于是,他私下里请她列了一张所需香精和其他材料的清单。她破天荒地用手臂绕着他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她的嘴唇闻起来有股淡淡的薄荷味。马里奥听从了自己感受眼皮底下的香气和味道的渴望,闭上了眼。她又亲了一口,力气更大,带着呻吟。
他不该在乎这些了。可这次不同,大家全都鬼鬼祟祟地说上了闲话,让他心神不宁。塞莱斯特妈妈告诉贝蓓姨妈时一脸谄媚,父亲一脸的不信与不安。先是那个住两层小楼的女人,她像牛一样缓缓地转过头,像牛吃草一样津津有味地反刍闲话。药店女孩在说——“不是我信,可要是真的,那就太可怕了!”连一向为人谨慎的堂埃米利奥(他卖的铅笔和塑料皮本儿一直让人信赖)也在说。说起黛利娅·马尼亚拉,所有人都似乎羞于启齿,不敢相信她居然是这种人。只有马里奥将一腔怒火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他突然对全家充满仇恨,想自立,却不能。他从来没有爱过家人,是血缘纽带和对孤独的恐惧将他和妈妈、和兄弟姐妹拴在了一起。对邻居可以简单粗暴:堂埃米利奥头一次嚼舌根,就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住两层小楼的女人跟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似乎这样会让她心里不好受。下班回来,他公然跨进马尼亚拉家的大门,向马尼亚拉夫妇问好,有时拿着糖或拿本书,向杀害两位男友的女孩走去。
黛利娅的模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她优雅不俗,一头金发,动作很慢(当年我十二岁,对我而言,日子过得慢,什么都慢),浅色上衣,大摆裙。有一阵子,马里奥认为黛利娅之所以招人恨,是因为她的衣着和气质。他对塞莱斯特妈妈说:“你们恨她,是因为她不像你们那么俗,也不像我这么俗。”妈妈作势要用毛巾抽他一个耳刮子,他眼睛眨都没眨。此后,他和家里公开决裂:他们把他晾在一边,极不情愿地替他洗衣服,周日去巴勒莫区<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散步或野餐都不叫他。于是,马里奥总是去黛利娅的窗边,往里扔小石子。有时候,她会出来;有时候,他听见她在屋里笑,坏坏地笑,让他绝望。
弗波大战登普西<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家家户户都在哭泣,人人义愤填膺,带着几乎亡国的屈辱和忧伤。马尼亚拉一家搬到四个街区外的阿尔马格罗,搬得够远的了。新邻居们开始和黛利娅交往,维多利亚街和卡斯特罗·巴罗斯街的人家忘记了那档子事。马里奥从银行下班,照例每周去见她两次。夏天到了,黛利娅有时愿意出门走走,他们一同去里瓦达维亚街上的咖啡馆,或者在十一广场坐坐。马里奥年满十九岁,黛利娅即将迎来二十二岁的生日。不会庆祝的,她还在服丧。
黛利娅为男友服丧,马尼亚拉夫妇认为说不通,就连马里奥,也希望她只把悲痛藏在心里。黛利娅对着镜子戴上帽子,黑色的丧服把她的头发衬得格外金黄,她在面纱后的微笑看着委实叫人心酸。马里奥和马尼亚拉夫妇宠她,带她散步、购物、天黑回家、周日下午会客,她半推半就,任他们摆布。有时,她一个人走回原来居住的街区,赫克托和她在这儿谈过恋爱。一天下午,塞莱斯特妈妈见她从门前走过,鄙夷地当众拉上百叶窗。一只猫跟在黛利娅身后,所有动物都对她服服帖帖,不知道是喜欢她还是受了她的控制,她不看它们,它们也会挨着她走。马里奥注意到:有一次,黛利娅想去摸一条狗,那狗走开了,她唤了狗一声(下午,在十一广场),狗便听话地过来让她摸,似乎还挺高兴。她妈妈说黛利娅很小的时候玩过蜘蛛,大家都吓了一跳,包括马里奥在内,他有些怕蜘蛛。蝴蝶会飞到她头发上。在圣伊西德罗,马里奥一下午见到两只蝴蝶飞上她的发梢,可黛利娅随便挥挥手,把它们赶跑了。赫克托送过她一只白兔,没几天就死了,死在他前头。周日凌晨,赫克托从新港一跃而下。从那时候起,马里奥开始听见人们说闲话。罗洛·梅迪西斯的死并没有引起大家的关注,毕竟,大批大批的人死于昏厥。赫克托自杀身亡让左邻右舍看到了太多巧合,马里奥的眼前又浮现出塞莱斯特妈妈告诉贝蓓姨妈时的一脸谄媚,父亲一脸的不信与不安。最糟糕的是颅骨破裂,罗洛刚走出马尼亚拉家的门厅,便一头栽倒在地。尽管他已经死了,可狠狠撞在台阶上的声音毕竟是场梦魇。黛利娅当时在屋里。很奇怪,他们没在门口分手。不管怎样,她当时离他很近,第一个惊叫起来。相反,赫克托和平常一样,周六去黛利娅家,离开她家后五小时,在一个结着白霜的夜晚,孤零零地死去。
马里奥的模样我记得不太清楚,大家都说他和黛利娅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尽管她还在为赫克托服丧(她从来没为罗洛服过丧,鬼知道揣的什么心思),但她同意让马里奥陪着在阿尔马格罗区散散步或是去看场电影。直到那时,马里奥感觉对黛利娅、她的生活、甚至她的房子而言,自己是个外人。他不过是个“客人”。在我们的字典里,“客人”的含义精确严格,边界分明。他拉着她的胳膊过街,或者登上梅德拉诺站的台阶时,偶尔会看着自己的手攥着黛利娅黑色的丝绸上衣,揣摩着黑白之间的距离。等到黛利娅脱下重孝,换上灰色的半丧服,周日上午可以戴上浅色的帽子,她会离自己近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