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第1 / 6页)
那天,我们一直忙到晚上。妹妹被派去打听其他邻居家是不是也在冒烟。天快黑的时候,我们关了机器。把喷嘴拔出蚂蚁洞后,我就用镘刀往里挖了挖,洞里全是死蚂蚁,一片紫色,有股硫磺味。我在上面盖上泥,就像在葬礼上撒土那样。我估计至少死了五千只蚂蚁。大家都进屋了,因为是时候洗澡、摆桌子了,但是卡洛斯叔叔和我留了下来,我们要清理机器、把它收好。我问他可不可以由我把东西带到工具房去,他说可以。以防万一,我在碰了药罐和药勺以后还洗了手,虽然那勺我们已经洗过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罗莎姨妈和我的表兄弟们来了。那一天,莉拉的母亲准她过来,我们跟我妹妹和莉拉玩了一整天官兵强盗。到了晚上,罗莎姨妈问我妈妈,我表哥雨果可不可以在班菲尔德多待一个星期,因为他得了胸膜炎,身子有点弱,需要晒晒太阳。妈妈说可以,我们大家都很高兴。他们在我房里搭了个床给雨果。星期一,女佣去拿来了他一个星期的换洗衣服。我们一起洗澡,雨果知道的故事比我多,但是跳远不如我,真是个典型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人。和衣服一起送来的还有两本萨格瑞<a id="noteBack_5" href="#note_5">[5]</a>的书和一本植物学书,因为他得准备一年级入学试。书里有一片孔雀羽毛,我是第一次见,他拿它当书签用。羽毛是绿色的,有一个蓝紫色的翎眼,整片羽毛都泛着金色。我妹妹问他要这片羽毛,他不给,因为那是他母亲送给他的,他连碰都不让她碰一下。但我是可以碰的,因为他相信我,我总是握着羽柄。
星期六中午,卡洛斯叔叔带着灭蚁器来了。前一天吃饭的时候,他就说过会把它带来。我和妹妹盼着看见这机器,我们想它一定很大、很吓人。我们很熟悉班菲尔德<a id="noteBack_1" href="#note_1">[1]</a>的蚂蚁,那些黑黑的蚂蚁见什么吃什么,还会挖洞,田里、院子里,还有房子陷入地下的那个神秘角落里,挖得到处都是。它们的洞很隐蔽,但是它们藏不住自己来来往往运送小叶子的黑色队伍。那些小叶子就是花园中的花草,所以,妈妈和卡洛斯叔叔决心买下那台机器,来消灭蚂蚁。
我记得,是我妹妹看见卡洛斯叔叔顺着罗德里格兹·佩涅街来的。她远远看见他坐着车站里的轻便双轮马车,便从旁边的巷子跑进来,喊着卡洛斯叔叔带来了那机器。我当时正在挨着莉拉家的女贞树丛中,隔着铁丝网跟莉拉说话,跟她讲我们下午要试那台机器。莉拉有点感兴趣,但兴致不高,因为女孩子都不在乎机器,也不在乎蚂蚁。唯一吸引她的就是那机器会喷烟,而这烟会杀死家里的所有蚂蚁。
听到我妹妹的喊声,我就跟莉拉说我得去帮忙卸机器了。我像坐牛<a id="noteBack_2" href="#note_2">[2]</a>一样怒吼着沿巷子跑去。跑步的姿势是我那时候自创的,不弯膝盖,就像踢球一样。这样很省力,好像在飞,虽然还不像我那时候常做的那个飞翔的梦。在梦里,我从地上抬起双脚,微微动动腰,便能在离地面二十厘米处飞行,真是妙不可言。我飞过长街,有时候高一点,有时候则贴着地面。我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是醒着的,而那个梦坏就坏在,我总是梦见自己是醒着的,梦见自己是真的在飞,梦见以前是做梦但这一次是真的。从那样的梦里醒来,就像摔回了地上。无论是走是跑,我的脚步都那么沉,我每一次起跳,都以坠落告终,真让人伤心。唯一跟梦境有点相像的就是我自创的这种跑步姿势,再穿上凯兹冠军系列<a id="noteBack_3" href="#note_3">[3]</a>橡胶包头帆布鞋,就有点儿做梦时的感觉了,当然,跟真正在梦里还是没法儿比的。
妈妈和奶奶已经在门口跟卡洛斯叔叔和车夫说着话了。我慢慢地走过去,因为有时候我喜欢让人等我。我跟妹妹看着那个用麻绳绑着、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车夫和卡洛斯叔叔正把它卸到小路上。我一开始以为那是机器的一部分,但我马上就发现,那就是整台机器。它看起来那么小,我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但把机器搬进来时,感觉就好了些:帮卡洛斯叔叔的时候,我发现这机器很重,所以我对它又有了信心。我亲手拆掉了细绳和纸。因为妈妈和卡洛斯叔叔得打开一个小包裹,里面装着毒药罐。早就有人跟我们说过那个是不可以碰的,已经有不少人就因为碰了那药罐而痛苦惨死。我妹妹退到了一个角落里,因为她对这一切已经不感兴趣了,也有一点点是因为害怕。但是我看看妈妈,我们俩笑了起来。那些话都是说给我妹妹听的,我可是有权使用那台装着毒药的机器的。
那台机器并不好看。它不像一个真家伙,连个会转圈的轮子或是喷气儿的汽笛都没有。它就像只黑铁炉,有三条弯腿儿,一个点火的小门,一个放药的小门。顶上伸出一根金属软管(就像蠕虫的身体一样),那上面还接了一根带喷嘴的橡胶管。吃午饭的时候,妈妈给我们念了使用手册,一念到有关毒药的部分,我们大家就都看看我妹妹,奶奶又跟她说起在弗洛雷斯有三个小孩因为碰了药罐而死掉了。我们都看见了盖子上的骷髅头标志。卡洛斯叔叔找了一把旧勺,说那把勺就拿来舀药用,还说那机器所带的东西都要收在工具房高处的柜子里。屋外很热,因为已是一月初了。西瓜很冰,黑黑的瓜子让我想起蚂蚁。
公园续幕
他几天前便开始看那本小说了,后来因为生意上有急事,就暂时搁下。乘火车回庄园时,他又打开了那本书,不禁被小说情节、人物形象慢慢吸引住。那天下午,他写了封信给他的代表律师,跟管家谈了谈有关田契的问题,之后,他便在书房中又读起了那本书。书房一片静谧,面朝着栎树公园。他惬意地靠坐在最喜欢的扶手椅上,背对着门,因为看着门就似乎意味着会有什么东西突然闯进来,这会让他不痛快。他读起了最后几章,左手不自觉地一次次抚过扶手的绿色天鹅绒。他还牢牢地记得主人公们的姓名和形象。小说的情境几乎立刻就征服了他。一行又一行,他享受着这种几近变态的快感,渐渐抽离于周遭的一切,却又同时感到自己的头正舒服地靠在高靠背的绿色天鹅绒上,感到香烟仍然触手可及,感到落地窗外晚风正在栎树间轻舞;一字接一字,他被主人公的下流勾当所蛊惑,被那些逐渐眉眼鲜活、栩栩如生的形象所吸引;他仿佛亲眼看见了山上茅屋中最后的会面。首先,女人走进来,满面惊惶;然后,情夫到来,脸被树枝刮伤了。她试图用亲吻魔法般地止住流血,但他却拒绝这般爱抚,他这次来可不是为了躲在枯叶和密径中重玩这偷情的把戏。抵在胸前的匕首已热,其下悸动的是被羁绊住的自由。热烈的言语在书页间如毒蛇般疾速地穿行交错,一切都仿佛早已注定。就连牵绊着情夫身体的万种缠绵,似乎想挽留他、劝阻他的千般爱抚,都可恨地勾勒出那另一个必须毁灭的人的轮廓。一切尽在盘算之中:不在场证明、意外的情况、可能的错误。从那一刻开始,每一秒都有精确的用场。两人无情地进行着最后的查对,只偶尔停下来轻抚彼此的脸颊。天开始黑了。
两人各有任务缠身,于是不再两两相望,在茅屋门口分开了。她应该走上往北去的小径,他在反方向的小路上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她长发飞扬地跑远。然后,他也在树丛、篱笆的掩隐下跑了起来,直到在迷蒙的绛色晚霞中看见通向大屋的杨树林荫道。狗不应该吠叫。确实没叫。管家这时候应该不在。确实不在。他走上门廊的三级台阶,进了屋。血流仿佛在耳边奔腾,女人的话萦回其中:进门是一座蓝色前厅、一条走廊、一道铺着地毯的楼梯。上完楼梯,有两扇门,第一个房间里没有人,第二个房间里也一样。接着,是书房的门,他手握匕首,看到落地窗外的光线,看到绿色天鹅绒扶手椅的高靠背,看到扶手椅上那正读着小说的男人的头颅。
怪不得别人
冷天总是特别麻烦。在夏天,世界触手可及,人也亲密直接。但是现在,六点半了,他老婆在一家店里等着他去挑选一份结婚礼物,时间已晚了,他却发现天凉下来,应该穿上那件蓝色的套头衫,或者随便什么能跟灰色外套配的衣服。秋天就是将套头衫穿穿脱脱,把自己裹严实,与人相互隔离、彼此疏远。他一边不怎么起劲地吹着一首探戈曲,一边从打开的窗边走开,在衣橱里找套头衫,然后在镜子前开始穿上它。这并不容易,也许是因为衬衫跟套头衫的羊毛吸住了,要将胳膊伸进去确实费力。他慢慢地将手往前伸,终于从蓝色羊毛衫的袖口处冒出了一根手指头,在傍晚的光线下,那手指头似乎有点皱巴巴的,向里弯着,尖尖的指甲还是黑的。他一把将套头衫的袖子扯下,倍感陌生地看看自己的手。但是这会儿,手已在套头衫外面,就看得出那还是他原来的手。他任胳膊无力地垂下,手也滑落。他想着,也许最好把另一只胳膊伸进另一只袖子,看看这样是不是更容易。但似乎并不是这样。套头衫的毛线再次贴上衬衫的布料时,由于不习惯从另一只袖子开始穿,这个动作甚至变得更加困难了。为了提提劲儿,他又吹起了口哨;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手几乎没怎么往前,如果没有其他法子,他是永远没法把手伸出去的。也许最好三管齐下:低下头套进套头衫的领口,同时把还在外面的手伸进另一只袖子将它顺直,再同时将双手和脑袋从袖子和领子里往外钻。在突然笼罩而来的蓝色暗影下,继续吹口哨似乎挺荒唐的。他开始觉得脸上好像热乎乎的,虽然他的一部分脑袋应该已经露出来了,但是,额头和整个脸还被蒙着。两只手大概也才刚伸到袖子的一半。他再用力,也无法多伸出去半分。现在,他想到,他第二次埋头苦钻时那种带点轻蔑的愤怒也许让他犯了个错,他蠢得把头伸进了一只袖子里,却把一只手伸进了套头衫的领口。但如果是这样,他的手肯定能很容易地伸出来呀;可现在,虽然他用尽力气,却没能将任何一只手伸出去。倒是他的脑袋似乎正要挣出生天,因为蓝色的毛线现在正箍着他的鼻子和嘴巴,紧得简直让人恼火。他完全没想到这竟会让他这么喘不过气来,逼得他必须深呼吸。箍在嘴上的毛线渐渐润湿,它也许会掉色,会给他的脸洇上蓝色。幸好,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右手探了出去,探到了外面寒冷的空气。至少,已经有一只手在外面了,虽然另一只仍然困在袖管里。也许他的右手确实伸进了套头衫的领口,所以,他以为是领口的东西才会把他的脸箍得这么紧,让他越来越喘不过气,而手却轻易地伸了出去。不管怎样,要搞清楚,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继续努力往外钻,继续深深吸气再慢慢呼气。这其实很荒唐,因为并没有什么东西不让他好好呼吸,只不过是他吞进去的空气混着套头衫袖口或领口的羊毛絮。而且,还有套头衫的味道,羊毛线那种蓝色的气息。现在,他呼出的湿气越来越渗进毛线中,毛线的这股蓝意应该正渐渐洇上他的脸庞。他看不见东西,因为如果他睁开双眼,眼睫毛就会扎上毛线,很疼。但是他肯定,蓝色正在包围他湿乎乎的嘴和鼻孔,攻占他的面颊,而这一切都让他渐渐焦躁起来。他只希望能一下子把套头衫穿上,更别提时间应该已经晚了,他老婆大概已在店门口等得不耐烦了。他心想,把精神集中在右手上才是上上策呀,因为那只已在套头衫外面的手接触到了房间里的寒冷空气,它就像在说,已经胜利在望了;而且,右手还可以帮他,它可以从背后往上抬,拉住套头衫的下摆,做出用力往下拉这个能帮着穿上任何套头衫的经典动作。但糟糕的是,虽然手在摸着脊背寻找羊毛衫的下摆,这衣服却好像完全缠在了脖子附近似的。手唯一能碰到的只有越来越皱巴的衬衣,衬衣的一部分甚至已经被拉出了裤子。把手移过来扯套头衫的前襟也没什么用,因为他在胸前除了衬衣什么也感觉不到,套头衫应该才刚刚过了肩膀,也许它就紧绷绷地缠在那里,就好像他的肩膀对套头衫来说太宽了似的。这完全证明他确实穿错了,错把一只手塞进了领子、另一只伸进了袖子,而领子到一只袖子的距离正好只有一只袖子到另一只袖子距离的一半。这就解释了为什么他的头会微微偏向左边,就是手还困在袖子里的那一边,如果那真是只袖子的话;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已经伸出去的右手能够在空中活动自如,虽然它无法把似乎仍然缠在身体上部的套头衫拉下来。他讽刺地想着,要是近旁有把椅子,他还可以休息一下、顺顺气,再将套头衫完全穿好,可惜,在转了这么多圈以后,他都已经辨不清方向了。穿衣服这个动作总会引人来上这么一段“韵律体操”,还隐隐带着点舞步的意味。但谁都不能怪他呀,因为这可是出于一种实际的目的,而不是因为他没事就爱手舞足蹈。其实,他既然没能把套头衫穿上,那么,脱下重来一遍,确保每只手都正确地伸进袖子里、头伸进领子里才是真正的解决方法。但是他的右手还在胡乱地摆来荡去,就好像在说事情都这样了才放弃太荒唐了。有一刻,这只手竟顺从地举到了脑袋的高度,向上拉套头衫,但是,他没能及时意识到,套头衫已经因为呼吸间渗透进蓝色毛线中的黏湿气息而紧贴在他的脸上。因此,当手往上拉时,他疼得就好像耳朵要被撕裂、睫毛要被扒掉似的。那么,就慢一点;用还塞在左边袖子里的手,如果那真是只袖子而非领子的话;还得用右手帮帮左手,要么再往袖子里伸,要么退出、挣脱出来。不过,他简直没办法协调两只手的活动:左手像一只困在笼子里的老鼠,而另外一只老鼠想从外面帮助它逃跑;但也可能,笼外的老鼠并不是想帮忙,而是在咬它,因为他被困住的那只手猛地一疼,而同时,另一只手狠狠掐住了大概是左手的这个部位。他的手觉得好疼,疼得放弃了脱套头衫的举动。他宁愿再试最后一次把脑袋脱出领口、把左边的老鼠拽出笼子。他全身都使上了劲儿,往前一晃,再往后一摆,在房间中央转着圈儿,如果他确实在房间中央的话——他这会儿倒想起来,窗户是开着的,盲目地继续转圈很危险。他想停下来,但他的右手还在来回摆荡,没有去拉套头衫,他的左手也越来越疼,好像手指被咬了或是烫了似的。不过,那只左手还是听从他的意志的。他一点点将受伤的手指握紧,终于隔着袖子抓到了还缠在肩膀上的套头衫衣摆。他往下扯,却几乎用不上力,他的左手太疼了,需要右手来帮帮忙,而不是毫无益处地顺着双腿溜上溜下,也不是掐他的大腿,就像它现在正在做的一样,隔着衣服用指甲对他的大腿又挠又掐,而他却无力阻止,因为他所有的心力都耗在左手上了。也许他已经跪倒在地,他觉得自己好像挂在左手上似的。左手又扯了一下套头衫,突然,他的眉毛和额头一凉,眼睛也是。他荒谬地不想睁开双眼,但是他知道他已经出来了,这种沁凉的质感、这般醉人的妙物就是自由的空气。他不想睁开双眼,他等着,一秒、两秒,任自己享受一段凉沁沁的、不一样的时光,套头衫外的时光。他双膝跪地,这么待着就很美妙啦。然后,他慢慢地、满怀感恩地微微睁开双眼,他的眼睛已不再沾着衣服内里毛线上的蓝色口水。他微微睁开双眼,看见五片黑色的指甲正悬在空中直指他的眼睛,指甲在空中颤动,眼看就要向他的眼睛袭来。但他还来得及垂下眼皮,往后一倒,用左手护住自己。只有左手才会听他使唤,只有左手才能从袖子里面护住他,把套头衫的领子往上拎,让蓝色的口水再次淹没他的脸庞。与此同时,他直起身子逃向另一边,逃向一个没有手、没有套头衫的地方,那里只有呼呼作响的风包围着他、陪伴着他、爱抚着他,还有十二层楼。
睡完午觉以后——大人才睡午觉,我妹妹在读《比利肯》杂志<a id="noteBack_4" href="#note_4">[4]</a>,而我则在四面环墙的院子里给邮票分类——我们去了花园,卡洛斯叔叔把机器搁在放秋千的圆亭中,那里老是冒出蚂蚁洞来。奶奶准备好了炭火来点旺那炉子。我用镘刀在一个旧木盆里搅出了一个超棒的泥团。妈妈和妹妹坐在藤椅上看着,莉拉隔着女贞树看着。我们喊她过来,她说她母亲不让,但是她一样能看见。花园的另一边,内格利家的姑娘们已经在探头探脑了,她们可怪了,所以我们不跟她们来往。她们三个分别叫俏拉、二拉和加菲拉,可怜呀。她们人不错,但是都呆头呆脑的,跟她们没法一起玩。奶奶觉得她们挺可怜,但是妈妈从来不邀请她们到家里玩,因为她们老是跟我和妹妹闹得很凶。她们三个想称王称霸,但是既不懂跳房子也不懂打弹子,既不会玩官兵强盗也不会玩沉船游戏。她们只会傻笑,还有没完没了地说些天知道谁会感兴趣的东西。她们的父亲是市政府官员,她们养棕黄色的奥品顿鸡。我们养罗德鸡,因为它更会下蛋。
在花园和果树的一片绿荫中,那机器更显得一身漆黑,看起来就更大了。卡洛斯叔叔把炭火倒入机器里。在机器加热的同时,卡洛斯叔叔选了一个蚂蚁洞,把管子的喷嘴对准了它。我在周围抹上泥并踩了踩,但没有很用力,就像手册上说的一样,不能让蚁道倒塌。然后,叔叔打开灌药用的小门,并取来了药罐和勺子。毒药是紫色的,很漂亮。要放上一大勺,然后立刻关上小门。我们刚关上门,就听见一声像是牲口打响鼻的声音,机器开始工作了。真是绝了,喷嘴四周都溢出一股白烟,必须再抹些泥,然后用手拍实。“蚂蚁会全死光。”叔叔说,他很满意机器的运转情况。我站在他身边,手上、胳膊上全是泥,一直到胳膊肘。显然,这是个男人才能干的活儿。
“要熏到每个蚂蚁洞得多长时间?”妈妈问。
“至少半个钟头。”卡洛斯叔叔说,“有些洞很长,长得超乎想象。”
我明白他是指两到三米,因为家里有这么多蚂蚁洞,这些洞不可能太长。但是,就在这个时候,我们听见加菲拉开始尖叫,她那声音在车站都能听得到。内格利一家人都到了花园,说有一块莴苣地冒烟了。一开始,我还不愿意相信,但他们说的是真的,因为就在这时候,莉拉也隔着女贞树告诉我说,她家的一棵桃树旁边也冒烟了。卡洛斯叔叔想了想,然后走到内格利家的铁丝网前,请俏拉往冒烟的地方盖上泥,她比较不会推三阻四。我跳到莉拉家,堵住了那个蚂蚁洞。现在,家里的其他一些地方:鸡舍、白色大门后面和侧面墙壁下,也冒烟了。妈妈和妹妹帮着盖上泥。我想着地底下有这么多烟在寻找出口,而蚂蚁就在那烟中像弗洛雷斯的那三个小孩一样痛苦地扭动,这真是棒透了。
河
是的,好像就是这样,你好像是走了。你说着不知道什么东西,说你要去跳塞纳河,就是那一类的话,那种夜半时的呓语,渗进被单,黏在嘴里,几乎总在黑暗中响起,或者伴着手或脚的动作,掠过这个勉强听着你说话的男人的身体。是的,当你说这样的话时,我已经有好长时间不怎么听了。那些话从我紧闭的双眼的另一边传来,从我转头再次沉入的梦乡中传来。那么,好,我可不在乎你是走了、是淹死了,还是依然在码头上游荡,望着水流。再说,这也不是真的,因为你就睡在这里,气息不稳地呼吸着。如果是这样,那么当你在夜里的某个时刻、在我沉入梦乡之前离开时,你并没有真的走,但你确实离开过呀,还说了句什么,说你要淹死在塞纳河中。也许你害怕了,退缩了,然后你就突然出现在那里,几乎要触碰到我。你像波浪般摆动着,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你的梦里轻柔地波动,你好像真的梦见自己出了门,梦见你最终还是到了码头上、跳进了水中。就这样,带着一张浸透了愚蠢泪水的脸,你再次睡去,直到上午十一点,报纸送到,带来有关那些真正的溺死者的消息。
你让我想笑,可怜虫。你那些故作悲怆的最后通牒,那种像外省巡演剧团女演员一样到处摔门的样子,我问自己,你是不是真的相信你的那些威胁,那些讨厌的欺哄,那些一把鼻涕一把泪、又臭又长、翻来覆去上演的悲情戏码。你应该有一个比我更有天分去回应你的人,这样,你们两个就能升格成为完美伴侣,带着互相凝视、彼此毁灭的痴男怨女所特有的恶俗气息,只愿撑得一时是一时。只为了继续下去、从头再来,只为了不知疲倦地追求那镜花水月、海市蜃楼般的真爱。但是,你也看见了,我选择沉默,我点上一支香烟,听你说话,听你抱怨;(你说的都有理,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或者,还有更妙的——我就这么慢慢睡着了。我被你那老一套的恶言恶语弄得昏昏欲睡,有一刻,我半闭着双眼,将梦中初现的闪光与灯光下穿着可笑睡衣的你的表情混淆了起来,那盏枝形吊灯还是我们结婚时别人送的。我觉得我最后睡着了,并且,我必须向你承认,我几乎是怀着爱意将你的举动和抱怨中最有用的部分——你气得发白的双唇咧开时的咂巴声——带入了梦乡。我的梦会因此更丰富,因为那里面还从来没人想到过要去跳河,相信我。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问自己,如果你已经决定要选择另一张更广阔无垠、更触手即逝的床了,那你还在我这张床上干什么。现在,你倒睡着了,时不时地还挪挪腿,扯动被单的形状。你似乎在为什么事情而生气,但不是非常生气,而像是一种苦涩的疲惫。你的嘴唇咧成轻蔑的怪相,匆促地呼气,再小口地吸气。我觉得,如果我没有因为你那些假意威胁而这么恼火,我会承认现在的你又变得美丽了。梦境仿佛让你再次回到了我身边,我们可能燃起欲望,甚至可能和好如初、再有未来,可能拥有一些不像这个清晨这么混沌不清的东西。现在,路上开始有车辆来往,该死的公鸡也开始鞠躬尽瘁,扰人不已。我不知道,已经不必再问你是不是曾经离开过,或者在我滑入虚无梦乡的那一瞬间摔门而去的人是不是你。也许,就因为这样,我才想碰你,不是因为我怀疑你不在那里,也许你从来就不曾离开这个房间,也许是一阵风将门关上了,我梦见你走了,而那时的你却以为我还醒着,在床脚大吼着威胁我。我碰你不是因为那个。在清晨青绿的暗影中,将一只手拂过那颤抖着抗拒我的肩膀,几乎是甜蜜的。你让被单半遮着,我的手开始顺着你喉咙的光滑线条往下移动,我倾下身,呼吸着你带着夜晚和糖浆味道的鼻息。我不知道我的双臂是怎么将你环住的,当你弓起腰挣扎时我听见一声呻吟,但是,我们俩对这游戏都太过熟悉、不再疑虑。你那喘息出破碎字句的嘴一定会对我投降,你那昏沉沉、软绵绵的身体想挣脱也是徒劳。我们像黑白毛线般交织成球,如瓮中蜘蛛般彼此纠缠,无比紧密地合为一体。在勉强盖住你的被单上,我隐约看见划空而来的闪光瞬间消失在暗影中。现在,我俩裸裎相见,晨光笼罩着我们,我们在其中融为一体,兀自颤抖。但是,你还在固执地抵抗,你缩起身子,将手臂挥过我头顶,将大腿闪电般张开,再像可怕的夹钳般合上,仿佛想把我生生切开。我必须慢慢地控制住你(这件事,你知道,我总是做得很优雅、很庄重),我将你灯芯草般的胳膊弯过来,小心别伤着你;我紧缠向你抽搐的双手和大睁的双眼中的快感。现在,你的节奏终于沉缓下来,变成织在丝绸上的波纹,变成直冒上来袭上我脸颊的气泡,慢慢移动着。我好像抚摸着你倾泻在枕头上的头发,在青绿的暗影中,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手正淌着水。在滑到你身边之前,我知道你刚刚被人从水中捞出来,当然,已经太迟了;我知道你躺在码头的石块上面,四周是众人的鞋子和嘈杂的声音。你裸着身子,仰面躺着,头发湿湿的,双眼圆睁。
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