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梅尔尼斯 Hilaria 中的幻景(第1 / 1页)
那时我以自己的全部心神领悟到,我看到了时间的最后时刻。我是命中注定要看到世界的末日了。
从这里看到的世界是睡着了的人们的世界。这个世界比我认识的世界人烟要稠密得多。因为那里还有所有我们认为是死了的人。我领悟出,这是审判日,天使们开始卷起世界的边缘,那边缘就像一幅巨大地毯的边儿。从上方和下方传来大战的隆隆之声,听到兵器铿锵,马蹄踏踏。但我没看到是谁在跟谁作战,因为我的眼睛正凝视着铺展在我面前的大地。有些人已经醒了,擦了擦眼睛,望着天空。他们的注意力还非常不集中,状态不佳,他们不知在望着什么。我见到群山,它们似乎是因恐惧而战栗,而它们的轮廓则在不断变得稀薄的空气里逐渐模糊。太阳高悬天顶,用明亮、炽热的光照耀四野。草原上青草开始燃烧,溪流中的流水波涛汹涌。动物走到森林边缘,无视自己的天敌下到闹哄哄的谷地。人也是一样,沿着干巴巴的道路纷纷来到某个约定的地点。他们走得沉稳坚定,精神饱满,谁也不拖拖拉拉。那时天空已不是平静和蔚蓝色的,而是汹涌澎湃,乌云翻滚。天空下植物在变成木化石。
我明白,我们的最后审判将是惊醒,因为我们只是梦见了我们整个的生活,设想我们是活着的。我们确曾真正活过一次,也已经死了,现在我们是死人。我们当成真实存在的那些生活、梦,对于上帝而言没有任何价值,因为任何事情都不曾真正发生过。我们不会为自己的梦负责,我们只对那种我们记不得的事情负责,因为死亡让我们睡着了。只有那种忘却了的存在才是真实的存在,我们在那里曾是有罪或是有德行的人。因此我们不知道醒来后该怎么办——是投入地狱之火,还是投入永恒的光明生活。
假如我没有突然向往世界,我也许会永远停留在这种状态中,既不活,也不死。这时在我的眼前展现出的一派五彩斑斓的景象,就如一幅五彩画。我无法从那儿移开目光。
我不得不再说一遍:我们的世界住的是熟睡的人,他们死了,却梦见自己活着。因此世界上的人越来越多,不断有熟睡的死人移居这个世界,他们的数量越来越多,而真正的人,即那种第一次活着的人却显得寥寥无几。在整个混乱的世界上,我们中谁也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究竟只是梦见自己活着,还是真正活着。
我仰卧着,睡前做了最后的祷告。那时我猝然感觉到,我在向上升腾,仿佛自身失去了重量,而当我向下望的时候,我看到了我自己,我的躯体一直仰卧在床上,躯体的嘴唇在活动着,仿佛这副躯体没有注意到它里面已经没有我。我立刻便发现,我能在空间活动。推动我的力量是思想,甚至最微不足道的愿望就能使我飘动起来,于是我升得越来越高,我从上方看到了修道院,看到了它那用木瓦盖的屋顶,看到了礼拜堂塔楼的石头尖顶。过了片刻我从更高的地方看到了整个大地,它是略微凸起的和黑乎乎的,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只是从世界尽头的某个地方射出的长长的太阳光照亮了它,也给黑暗投上了更加乌黑的影子。那种分层次的黑暗使我感到讨厌、别扭,使我整个人忧心忡忡,因为我知道,光是存在的,只是被遮住了。而当我想到亮光的时候,我立刻便看到了光,起先柔弱,像水仙,朦胧,像雾,可它一旦给见到,便不可逆转地越来越强烈,我害怕起来,我的眼睛会看瞎的。于是我明白了,这必定是天空和上帝使然,但又使我惊诧——因为我的头脑是清醒的——我始终是独自一人,哪里也没有个向导,须知在上帝的近旁总是待着成群的天使和形形色色的辉煌圣者。我感到某种似风非风的东西,不温,不热,吹拂着整个的我,仿佛我到了一个大气旋附近:那股力量将我推离光亮,它挡在我和那看不见的光亮之间——但那却是一条可感知的界线。尽管我想越过这条界线,此前没有任何东西如此吸引着我走向光亮,可是我太虚弱了,没有足够的力气向光亮走去。直到我的头脑里出现了一个声音,它可能既是我的声音,又是别的什么人的声音,那个声音对我说:“这是时间。”那时我便领悟了有关世界的全部真理,懂得了是时间阻碍了光亮照到我们。时间将我们与上帝分开,只要我们在时间里,我们就受到禁锢,让黑暗随意摆布。直到死亡让我们从时间的镣铐里解脱出来,但那时关于生我们已无话可说。忧郁笼罩了我,虽然我的眼睛看到了光的全部辉煌壮丽。我不渴望任何别的东西,唯求永远死去,大概我已经死了,因为时间之风已骤然消失,我也沉浸在光亮之中。沉入光中的这种状态唯一可说的就是,什么也不说,因为所有的话语都跟我一起消失了。甚至我已不能作任何思考,因为思想也已不复存在。我既不能在这里,也不能在另外的任何地方,因为不存在这里和那里,不存在任何运动。在这种状态下,不存在任何质量,既没有优质,也没有劣质。我不知道这种状态已持续了多久,因为既没有瞬间,也没有千年。
① 拉丁语,意为:我身睡卧,我心却醒。
Ego dormio cum ego vigilat.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