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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鸡,公鸡(第1 / 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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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疑心玛尔塔有睡眠的麻烦。说不定正是由于这个缘故,一提到她的梦她总是保持沉默。她说过,她的全部睡眠就是傍晚打两个钟头的瞌睡;说她的身体似乎根本就感觉不到疲倦,只是对天黑会有一种习惯性的反应。玛尔塔一小觉醒来,就算全天都睡足了。这时她就在厨房里点上一盏小油灯,或是一支小蜡烛,凝视着那点光亮。有时,遇到明亮的月夜,玛尔塔就不点灯摸黑坐着,从厨房的窗口观察月亮。她觉得月亮从来就不是一个样。她曾这样对我说,月亮的模样总是不同,它总是从另一个地方出来,以不同的路线照临云杉树冠。在这种月色清明的夜晚,玛尔塔喜欢出门,朝下走,经过小礼拜堂,然后向山口走去,走到奥尔布利希特家的风磨下边,这座风磨如今只剩下石头和一口井。从这里能看到泛着银光的群山和远方的谷地,看到谷地里闪耀着房屋的灯光,而在新鲁达和远处的克沃兹科上空则会浮现出一片黄色的光彩。当天空乌云密布的时候,这种光彩看得最清楚。城市灯火通明,宛若在呼求援助。

然而玛尔塔看到的最令人震惊之事是成千上万人的梦,这些人全都睡着了,陷入了一种实验性的死亡,他们一个挨着一个地躺在城市、乡村,顺着公路,挨着边界通道,躺在山中的旅游招待所、医院、孤儿院,躺在克沃兹科、新鲁达,还有看不到甚至感觉不到其存在的一些地方。这些人被浸泡在自己的气味里,被扔在陌生的床上——扔在工人宿舍的上下铺上,扔在拥挤的、用隔板分隔出卧室和起居室的单间住房的长沙发床上。在每个房子里都有着一些温热的、不灵便的躯体,伸开或紧靠着身子的手,轻微颤动的眼皮,眼皮底下不安地来回游移的眼珠子,呼吸的旋律,鼾声的音乐,陡然抛出的古怪的呓语,无意识的脚的舞蹈,在梦的漫游中寻找被子的辗转的躯体。他们的皮肤冒着热气,他们的思想迷离混乱,无法将它们区分开,无法让人从根本上相信它们的存在。他们的目光在看着某些画面——这正是梦:他们有画面,但他们没有自己。在时间的每一瞬间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在睡觉。当人类的一半醒着的时候,另一半正纠结在酣梦之中。当一些人醒来的时候,另一些人必须躺下睡觉,这样世界才得以保持平衡。一夜无眠,人的思想就会开始引燃,在世界的所有报刊上字母就会相互混淆,说出来的话语就会变得毫无意义,人们就会试图用手把这些话语推塞回嘴里去。玛尔塔知道,大地上的任何瞬间都不可能仅仅是明亮、紧张和有声有色的;在行星的另一面必定有个黑暗、流动、无声和混乱的瞬间跟它平衡。

每年春天,玛尔塔都会去新鲁达给自己买两只母鸡和一只公鸡。她饲养这些鸡,关心它们无思无虑的生活。它们每天许多个钟头都在圈起来的场地里散步,视线布及天地之间,地上可能找到一点粮食,天上可能出现老鹰。在鸡的世界,下方,脚下是生,上方,头顶是——死。傍晚,玛尔塔把所有的鸡全都赶进鸡埘,早上全都放出来。她给它们送来拌有麦麸的煮烂了的马铃薯——装在一个烤点心用的旧白铁模子里。她侍弄这些鸡没怎么费劲,却每天获得两枚鸡蛋。她有时给我带来一个装白糖的小口袋,口袋里装的却是鸡蛋,蛋壳上满是鸡粪。蛋黄的颜色非常鲜艳,看到这种与太阳真正相似的东西,让人不得不眯缝起眼睛。秋天玛尔塔在一天之内亲手把自己的鸡家族统统杀光。

她这样做我不能理解,头一年我曾好几天不跟她搭腔,将她给我的母狗叼来的鸡骨头扔了出去。玛尔塔整个夏天都不买肉,仅靠蔬菜过日子,这个人准是有恶魔附体。她的那些鸡都养熟了,不怕人,从人的手上啄食点心末子,望着人的眼睛。玛尔塔一连三天用它们炖鸡汤,煮鸡肉,骨头啃到最后一根鸡腱。我真难以相信,这么一个瘦弱的老妇人竟然能在三天之内吃掉三只家禽。

这时她来到我的窗下,说道:

“我买鸡啦。”

“知道了。”我嘟哝了一声。

“你在干什么?”她和解地问。

“我忙着哩。”

她沉默了片刻。我也正好写完了一叠纸。

“这得花你许多时间。”我听到,她在朝阳台的方向走,马上就要登上台阶。我听见她认真擦脚的声音,她进屋前总要把皮鞋底擦得干干净净。过了一会儿。我便看到她坐在走廊里的圆桌旁边,头戴一顶荒诞的运动帽,脸上笑吟吟的。

“不耽误你时间吗?”她说,让我看她篮子里的两只小母鸡和一只小公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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