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第1 / 1页)
由于家里来了许多人,睡觉的地方不够用,于是我就睡到果园里那张红色的铁床上,往日我有时白天就坐在那上面读书。我在铁床上铺了干净的白被褥。夜里看上去它成了闪闪发光的灰色。
我从外面看到这幢房子:亮光从盥洗室的窗口倾泻出来,向池塘投射一道长长的明亮的光束。后来抽水机轰隆隆地开动了,一分钟后它静了下来,房子变得漆黑并从我的眼中消失。现在天空看起来似乎变得亮些。
夜并非像人们所说的那样是黑暗的。夜本身具有较为柔和的光亮,这光亮从天空向山脉和谷地流散。土地也发光,它放射出一种凉丝丝而略带灰色的微弱的磷光,如同赤裸的骨头和粉尘腐屑发出的光。白天看不见这种微光,在明亮的月光辉耀的夜晚,在灯火辉煌的城市和农村也都看不见这种微光。只有在真正的黑暗中大地之光才成为可见的。
除此之外还有星星和月亮。因此夜是明亮的。
我仔细观察从床上看到的每一片空间,每一棵树木,每一丛青草,地平线上的每一个弯曲处。所有的一切仿佛都薄薄盖上了一层灰,撒上了一层粉。夜晚的光抹去了物体锋利的棱角,使对立物彼此变得很相近。两者之间的界线也变得模糊起来了。多种物品看起来似乎只是某一种物品的多次重复。这些彼此相同的图像必定在某种程度上禁锢了我的视力,催我昏昏入睡。我醒来后,从梦中挣脱出来的眼睛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月亮已经下去了。但是我的听觉却被唤醒了,完全控制了我的身体,现在是听觉拉着我跟它走。它沿着房屋的墙壁匍匐前进,谛听着。渐渐从表面上的寂静中隐隐约约传来睡在房子里的人们的呼吸声,起先是轻微的摩擦声、沙沙声在我的耳中喧闹,直到我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成了听觉器官,却被自己听到的声音装满了,成了一只肉碗,一只喝干了的玻璃酒杯,成了给挤压到耳壁上的湿润的、丝绸般柔和的耳咽管。我开始平生第一次什么事都不干,只是自始至终地听。在房屋的四堵墙内熟睡的人们的呼吸成了一片嗡嗡然的噪音、呼哨声,这声音落到人的身体上,让那些死了似的僵尸般的结构有了生气;他们的眼睑不安地吧嗒着,他们的心脉怦怦地跳着,发出比空气沉重的响声。随着睡梦的节奏,床铺均匀地嘎吱嘎吱响。后来我听见房屋墙壁里的老鼠大都会好不热闹,它们在那些窄小的十字路口、在那些亲切相会的地方、在那些装满食物的贮藏室发出喧闹声。我甚至听见小蠹虫啃噬松木桌脚的声音,听见厨房里的电冰箱震耳欲聋地开始夜间的制冷运行,接着我又听见飞蛾在寒冷的夜空逗乐,从厨房水管滴落下来的水滴滴滴答答的单调伴音终于将所有这一切声调全搅乱了,弄成了一团。耳朵被震得发聋的我,翻身仰面躺着,眼望着天空。天空应该像往常一样静悄悄,但并非如此。我听见掉落的流星的嘶嘶声和令人血液凝结的彗星的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