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上帝——波兰人(第1 / 2页)
他们动手从运货马车上卸下鸭绒被和锅瓢盆罐。博博尔头一个走进门廊。里面昏暗,天花板是半圆的弓形结构,散发着一股熟悉的乳牛的气味。他们在寂静中拖着脚步走进一个大房间,站立在窗户对面,刹那间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强烈的光线使他们睁不开眼睛。长官点燃了香烟,用德语说了些什么。那时他们才见到两个妇女,一个年纪较大,头发灰白,另一个比较年轻,手上抱着孩子,还有一个小孩偎依在老妇人的身边。
“你们住这边,她们住那边。以后会有人来把她们弄走。”长官还说了这样一番话,然后便绕过他们,消失不见了。他们听见越野汽车发动时的轰隆声。
他们就这么站立着,直到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只猫,它坐在房间中央,开始舔自己的爪子。那老妇头一个移动身子,她从床上卷起被褥,拿进了另一个房间,而年轻的妇女和孩子们也跟在她身后走了。这时博博尔太太乒乒乓乓将锅瓢盆罐送进厨房摆放整齐。
上午剩下的时间他们一直在从运货马车上卸下自己的行李。其实东西并不多——一些衣服、几幅圣画、几床鸭绒被和一些镶了木框的照片。博博尔太太在稀奇古怪的炉灶下点着了火,因为她想熬点汤,可是她找不到水。她拿着锅围着房子转了一圈,找不到水井,于是便想,那些人是不是从溪里取水。最后她鼓起了勇气,去看了看两个德国妇女所在的房间。那年轻女子见到她便跳将起来。
最让他们感到惊愕的是,一切都组织得如此糟糕。但又有什么是他们能够预期的呢?战争刚刚结束,他们便乘上了火车,进行长达两个月之久的长途旅行,穿越了整个饱受战争蹂躏的国家。他们路过的一些瓦砾堆尚在冒烟。火车在长满青草的铁路小站往往一停就是一两个礼拜,谁也不用问原因。乳牛就只好在铁路道轨之间放牧。那时他们便燃起了篝火,而妇女们则煮上了马铃薯汤。他们中谁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去。诚然火车上有位列车长,但他难得露面,每次出现总是带着神秘的表情反复说:“明天我们就开车。”但是到了明天,火车继续停在那里不动。他们不知是否该拉出匆忙打包的锅,重新烧旺篝火,削马铃薯,煮马铃薯汤。有时他说,那边有许多完整的村庄在等待着他们,空出来的石头房子正等着他们去住,房子里的一应家具他们做梦都想象不到。说他们到了那里就会享有一切。“你一进门。所有的东西就全都是你的了。”于是那些奶孩子的年轻妇女便幻想装满丝绸连衣裙的衣柜,幻想高跟皮鞋、带镀金拉锁的手提包、镶花边的餐巾和雪白的桌布。他们带着映入眼帘的种种人间财富的诱人图景沉沉入睡。清晨她们醒来的时候,给露水弄得又冷又湿,因为车厢没有车顶,只有几块木板,她们的丈夫巧妙地将这些木板改装成了顶篷。
有时火车出人意料地突然开走了,那些看得出神,又莫名其妙的人就赶忙去追赶,他们沿着铁路奔跑,手里提着要掉下来的长裤。情人们留在了干草垛里;心不在焉的老人们把脸转向了陌生的地平线,迷失在拥挤的月台上不知所措;孩子们为丢失爱犬哭哭啼啼,那些爱犬正徒劳地在附近的小树下撒尿做记号。必须冲火车司机高声叫喊,让他停一停车。司机或者没有听到喊声,或者忙于赶路,总之没有停车。然后被落下的人就得去寻找开走的火车,请求士兵顺便带他们一段路去追赶火车,到那些临时的遣送机关去打听,在各个火车站的墙上留下讯息。最糟糕的是,那些火车没有目的地,没有任何预定的停靠站和终点。只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朝西开。在铁路枢纽站它们一会儿向左拐,一会儿向右拐,但总的来说,有一点基本不变,那就是跟着太阳走,始终在与太阳赛跑。
此处无人主管:没有任何国家,政府刚刚是他们自己梦想中的事,但它却在一天夜里突然出现在小城镇的月台上,在那里命令他们下车。
政府——是个足登军官长筒皮靴的男子,所有的人都管他叫“长官”。他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他的嘴唇仿佛给烟雾熏软了。他吩咐他们等着,等了几个钟头,直到听见马蹄嗒嗒、大车轰轰的声响,几乘四轮运货马车从黑暗里隐隐出现:马匹昏昏欲睡,神情沮丧。他们摸黑将行李装上这些运货车,沿着空无人迹的狭窄小街朝城市的下方走去。木头车轮发出的噪声宛如飞来的飞机的轰鸣,商店的招牌由于这种轰隆声而瑟瑟发抖。黑暗中一块玻璃松动了,落到了石头上。大家都打了个哆嗦,而妇女们则抓紧了自己的胸口。那时老博博尔意识到,他总是害怕,不间断地怕了好几年。但这没什么了不起。一辆高斯牌军用越野汽车护送这个车队到了城郊,然后出了城,沿着一条鹅卵石铺就的路向谷地驶去。天已破晓,因而他们能见到两边耸立着的高高的绿树成荫的山丘,山脚下立着一些房屋和粮仓,但所有这一切都不像农村的房子,而只像是农庄——用砖建造的大房子。老博博尔的眼睛既不习惯如此的空间环境,也不习惯这样的房子,于是他在心中暗自祈祷,千万别是这个地方。
他们拐了个弯缓缓上坡,通过了架在水流湍急、河床上满是石头的汹涌澎湃的小河上方的桥梁,爬上绵延起伏的高原。在他们的右边升起了一轮红日。只有从这里方才看得见太阳,而从谷地里是见不到它的。太阳照亮了远方的群山和晨雾缭绕的发霉的天空。眼前的一切都在动,都在起伏着。他们之中的那些较为虚弱者,像妇女和老人都感到恶心难受,觉得要呕吐,尤其是到处都如此空寂,杳无人烟,如此陌生,以致有人甚至抽抽搭搭地啜泣起来。亲切的回忆掠过他们的脑海,难忘自己离开的那片金色和绿色的平原,难忘那安全的、上帝的土地。甚至那些在车轮旁边奔跑的狗也保持着很近的距离而不肯钻进青草和灌木丛中,它们惴惴不安地嗅来嗅去,夹起了尾巴。由于长途跋涉,它们疲惫不堪,身上的毛根根竖立起来,肮脏而凌乱。
终于他们看到几栋村舍小屋散布在下方的谷地上,彼此相隔很远。军用越野汽车停了下来,从车里走出嘴上叼着香烟的长官。他读着名单上的姓名,同时用手指指点点:赫罗巴克,这里;万盖卢克,这里;博博尔——那里。谁也没有争论,谁也没有抗议;长官和他的香烟犹如神力——指到哪里,哪里便有了秩序,无论这秩序是什么样的,肯定要比混乱无序好得多。
博博尔一家来到指定给他们的村舍前面。房子看上去相当坚实,粮仓是加盖到房屋边的,而不是像应有的那样与房屋分开。小小的庭院铺上了宽石板。丁香花正在盛开。他们坐在运货马车上,谁也没有勇气头一个下车。博博尔往地上吐了口唾沫,目不转睛地望着房子的窗口。然后他忐忑不安地寻找水井,但哪儿也见不到一口井,也许水井挖在房子后面。最后越野汽车开来了,停在了他们近旁。
“喏,已经到了。”叼着香烟的人说,“过来吧,这已是你们的啦。”
他雄纠纠地向门口走去,但刚刚走到门前他又显得似乎有点踌躇。他朝门瞥了一眼,敲了敲,又使劲擂了一下。过了片刻门打开了,他走进屋内。他们等待着,直到他重新出现。他不耐烦地催促他们说:
“怎么啦?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