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门牙(第2 / 9页)
我看着班长在黑暗中闪烁的眼睛,一时竟语塞了。
一个小男孩大声喊:“解放军!别进去,他家是富农,他媳妇家是地主!”
班长伸出手捅了我一下,说:“小子,怎么样?”
班长有两颗凸出的门牙,特别适宜啃瓜皮。他吃瓜一定是久经训练,他把嘴扎到瓜上,像吹口琴一样来回拉动,黑油油饱满的西瓜籽儿一会儿从他左边的嘴角上掉出来,一会儿从他右边的嘴角上掉出来……
我们班长说:“恭喜大娘!恭喜大娘!”
老王抱起一个椭圆形的绿皮大西瓜,放在搁板上,抄起一把锃亮的瓜刀,喀嚓喀嚓喀嚓,西瓜裂成四瓣。老王双手端着一瓣瓜递给班长,又双手端着一瓣瓜递给我。老王说:“吃吧,解放军同志,吃了不够再去摘。”
老女人兴奋得浑身哆嗦,说:“谢谢解放军……谢谢解放军,骡子,骡子,快来。”
老王划火点亮灯。我看着老王那枯萎的老脸,看着老王那两只惊惶不安的眼睛,突然想起了我的父亲。我的鼻子像被人揍了一拳,酸溜溜地不通气。
我在恍惚中听到四十三团徐团长说:反击右倾翻案风动员会到此结束。操他妈妈,我再也不来啦。我们班长说:拿西瓜来。
“笑去吧!笑去吧!笑我就是笑他娘!小肖啊,要不是你们主任有病,我早有了一群孩子呢!”女人像糖一样黏在我们班长身上。
徐团长后来讲的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看到他的黄金脸上的黄金嘴唇在不停地翕动,我们主任捧着一瓣瓜,像被一个肉眼看不见的大冰壳子固住了似的。我更多的是看着千千万万连缀在一起压得铁丝低垂的苍蝇们,它们的眼睛汇集成一条浪漫的彩虹,挂在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它们的翅膀摩擦出轰轰烈烈的巨响,震疲了我的耳膜。我在片刻的意识泯灭状态中,突然看到苍蝇们的极不规则的、生着无数倒刺挂钩的、半流质的、黏稠的、红中透绿的思想。它包围了我,刺着我、扎着我、胳肢着我、努力渗透着我。我动员了每一个细胞的力量进行着顽强的抵抗,像拔河一样。第一个细胞的失败导致了全线崩溃。我一头扎到我们班长背上。
“李家田!”我们班长喊了一个老兵,一人架着一条胳膊,把老羊送走了。
四十三团徐团长批评我们不讲卫生,讽刺我们是苍蝇王国,有饲养苍蝇癖好。他还说回去要派个防化连来彻底消灭“七九一”大院里的苍蝇。我们都麻木地听着,我看到我们班长侧了一下头,脸上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我知道徐团长不了解情况,好像我们站从来就没想法消灭苍蝇似的。他委屈了我们。我们曾喷洒过大量的“敌敌畏”,头两次也确实有效,死去的苍蝇和半死不活的苍蝇把地皮都遮没,一脚踩下去,咯吱咯吱响,听着让人齿底生津。药死一批苍蝇,又飞来更多的苍蝇,后来的苍蝇对“敌敌畏”毫无畏惧,竟有愈喷愈活泼机灵的荒唐效果。
那个叫骡子的新郎穿着一身铁板样的新衣,站在班长面前,搔着后脑勺子,傻呵呵地笑。班长撞他一膀子,说:“小子,快带我们去看看新媳妇。”
班长说:“你点灯吧。”
骡子像领了将令一般,跑进洞房,轰赶着满屋的小孩子。
老王挎着四个大西瓜进了瓜棚。
小孩子们愤愤不平地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们鱼贯进洞房。
我们主任满面青紫地站了一会儿,就提着木枪向业务办公室那边走,路过一个躺在墙边上的汽油桶时,我看到主任像头豹子似的端着木枪冲上去,捅得汽油桶咕咚一声响。汽油桶遍地打滚。一只大耗子沿着墙根,唧唧叫着逃跑了。
团长头顶上最后一股苍蝇正在降落,绳子上的苍蝇极力排斥它们。苍蝇们啮咬着,搏斗着,发出飞机俯冲般的尖啸。团长的又变成黄金色的脸在不停地哆嗦。苍蝇们终于安定下来,一根像顶花带刺的小黄瓜那么粗的苍蝇绳子横断了贯穿了整个饭堂,悬在团长和主任的头上也悬在我们头上。团长的惊惧传染了我,我意识到了我们熟视无睹的苍蝇的巨大威胁,一个潜在的、随时都会要了我们命的巨大威胁。
就是那天晚上,我们班长带我们到唐家埠“骡子”家闹洞房。“骡子”家院子里出出进进好多人,红窗纸被电灯照得那么漂亮。班长和院子里的人打着招呼。一个女人喊:“大婶子,解放军来了,快出来接待!”
我们主任双手捧着一瓣西瓜请四十三团徐团长吃。徐团长余悸未消地看看那根粗壮的苍蝇绳子,怒火冲天地说:“你少来这一套!想用西瓜堵住我的嘴?没门!我告诉你。你即使反我的潮流把我打成走资派我也要说!你养着这么多苍蝇!”
一个小脚女人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