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1 / 4页)
紫衣女人怯生生地说:“俺可不敢,吹到嘴里就拔不出来了。”
我父亲响亮地哭起来,没有眼泪,也并不睁眼。奶奶把一个棕色奶头塞进他嘴里,哭声随即憋了。偶尔响一声柴草燃烧的噼啪,更使远处的水声深沉神秘。黑衣人全身沐着霞光,脸上脖子上如生了一层红锈。金黄的子弹闪闪烁烁,不时把棚里人的视线吸出去。
我爷爷循着水声去找大鱼,却见一个橙黄色的漂浮物,正一耸一耸地对着土山扑过来。爷爷吓了一跳,蹲下去,仔细地打量,见那物圆圆滑滑,哗哗啦啦撞得水响。愈来愈近,爷爷看到羊羔一样的白色和炭一样的黑色,黑推着白,把水面搅成银鳞玉屑。
紫衣女人姗姗地走出去,到黑衣人身边,脸上露出似乎是羞怯之色,期期艾艾地问:“大叔,这是什么?”
女人淡淡一笑,身子一歪,已经睡成一个死人。爷爷把她搬上铺,摸摸我奶奶,瞅瞅我父亲,轻飘飘走出窝棚。月亮已上到中天,水里传出大鱼的声音。
黑衣人抬头扫她一眼,狞笑着说:“烧火棍。”
那个自称医生的紫衣女人年纪不会过二十五,她死睡了一夜,这会儿神清气爽,两只手把黑发扭成辫,倚在棚边,冷冷地看着黑衣人的把戏。我爷爷忘不了她那支撸子枪的厉害,眼睛在她腰间巡睃,竟不见一点鼓囊凸出之状。一夜之间,山上出现这样三个人物,杀过人的我爷爷也难免一颗心七上八下,烧着饭,猜着谜。奶奶体软无力,看一会儿,索性闭上眼睛。
我爷爷往锅里下了二升米、十条鱼,点上火,让白烟红火从灶口冲出来。黑衣人咳嗽一声,直着腰出了棚,从大瓮里拎出一条口袋,倒出一堆黄铜壳子弹,擦着子弹屁股,一粒粒往梭子里压。
紫衣女人款款地走到盲女面前,蹲下去,细声问:“妹妹,你从哪里来?”
黑衣人指指那个端坐的白衣姑娘。她身躯挺大,却是一张孩子的脸,五官生得靠,鼻梁如一条线,双唇红润小巧,双眼大大的,毫无光彩,从摸摸索索的手上,才知道她是盲人。盲姑娘穿一身白绸衣,怀抱着一个三弦琴,动作迟缓,悠悠飘飘,似梦幻中人。
“你从哪里来……你从哪里来……”盲女重复着紫衣女人的话,忽然开颜一笑,腮上显出两个大大的酒涡来。
我爷爷扑地跪倒,对女人说:“大姐,我今生报不了您的恩情,甘愿来世变狗变马为您驱使。”
“通气吗?”她傻乎乎地问。
“男孩。”女人说。
黑衣人手停颔扬,目光灼灼如云中电,尖缩的下巴上漾出野兽般的笑纹,说:“你吹吹看!”
“是个什么?”我爷爷问。
黑衣人个子短小,脸上少肉多骨,眼窝很深,白眼如瓷,双耳像扇子一样支棱着。他蹲着,鼻音重浊地说:“老弟,有烟吗?我的烟全泡了汤了。”我爷爷摇摇头说:“我有半年未闻到烟味了。”黑衣人打了一个呵欠,把脖子伸得很长,如一段黑木桩。在他黑木桩似的脖子上,套着两根黑黑的线绳子,顺着绳子往下看,便见腰里硬硬地别着家伙。黑衣人站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我爷爷眼珠发硬,不转地盯住黑衣人腰里那两支盒子炮,手心里黏黏地渗出汗水。黑衣人低头看看腰,龇出一嘴牙,很凶地一笑,说:“兄弟,弄点饭给吃吧,四海之内,都是兄弟朋友。我在水里泡了两夜两天,都是为了她。”
“你叫什么名字?”紫衣女人又细声问。
我爷爷夜里看到的漂浮物是一个釉彩大瓮,瓮里盛着白衣姑娘,黑衣人推着瓮。
盲女依然不答,脸上显出甜透了的笑容来,仿佛进入了一个幸福美满的遥远世界。
我父亲降生后的第一个早晨,秋水包围的土山上很是热闹。草棚里站着我爷爷,躺着我奶奶,睡着我父亲,倚着女医生,蹭着一个黑衣人,坐着一个白衣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