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第2 / 4页)
当时,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像丢了魂魄,心里并不怎么害怕,鹘突蒙怔,犹如进梦。我奶奶弯下身子,一棵棵捡草,捡一棵送到锅台上,又捡一棵送到锅台上,起伏了四五十次,就见透明的羊水从腿间流下来。我爷爷渐渐醒神,炯炯地逼着女人,胸腔间出气粗重。女人侧目对我爷爷嫣然一笑,半个腮花红月圆,低声对我爷爷说:“别动!”高声对我奶奶说:“快捡!”
爷爷对黑衣人讲紫衣女人昨晚的事,意在让他明白些事理。黑衣人冷笑不止。爷爷问:“你笑什么?你以为我在骗你?”黑衣人敛容答道:“怎么敢!不过,也没有什么稀奇,人来世上走一遭,多多少少都有些绝活。”爷爷说:“我就没绝活。”黑衣人说:“有的,你会有的。没有绝活,你何必在这莽荡草洼里混世。”
“弯下腰,把我撒到地下的草捡起来,单棵单棵捡,捡一棵直一次腰。”女人命令道。我奶奶犹豫不决。女人说:“捡不捡?不捡我就开枪啦。”她横眉立目,话出口如钢豆落进铜盆里,嘎嘣利落脆。撸子枪在烛光下一蹦一蹦地放光芒。
黑衣人说着话,见有几匹大鼠闻到饭味,在棚外探头探脑。他嘴不停话,手伸进腰间,拖出一支盒子炮,叭叭两声脆响,枪口冒出蓝烟,棚内溢开火药味,有两匹鼠涂在棚口,白的红的溅了一圈。我奶奶惊得把碗扔了,我爷爷也瞠目。紫衣女人青眼逼视黑衣人。我父亲正在睡觉。盲女布冷冬布冷冬地弹着弦子。我爷爷发作起来,吼道:“你这人好没道理!”黑衣人大笑起来,摇摇晃晃起身,站在锅前,用一柄锅铲子挖着饭,旁若无人地吃起来。吃饱,半句客气话也没有,弯腰拍拍盲女的头,牵了她一只手,踉跄着出门去。把盲女安顿在阳光下晒着,从腰里拖出双枪,玩笑般射着土山周围水面上那些嬉戏觅食的大鸟。他每发必中,水面上很快浮起十几具鸟尸,红血一圈圈地散漫。群鸟惊飞,飞到极高极远处,仍有中弹者直直地坠落,砸红一块水面。
奶奶又折腾开来。那女人一见奶奶的样子,立刻就明白了。她站起来,活动了几下腰腿,俯下身去摸了摸奶奶的肚子,那女人对着奶奶笑笑,也不说话,从草铺上抽出一把草,零零散散地撒在地上。接着像闪电一样,女人弯腰从湿衣包里掏出一支乌黑的撸子枪,一下子触在我爷爷的胸脯上。女人对着我奶奶厉声大喊:“站起来!要不我就打死他!”我奶奶一骨碌从草铺上滚下来,赤身裸体站在女人面前。
呱呱几声叫,从草棚中传出来。我父亲出世了,我爷爷满脸挂泪冲进草棚,见那女人正洗着手上血污。
黑衣人满脸狐疑地看着她,匆匆收好枪弹,站起来,罗圈着腿,慢慢踱回棚里。棚里已溢出鱼饭的香气。
我爷爷在月下站着,见半月下银光水面,时有透明岚烟浮游天地间,听着轻清水声,更生出虔诚心来,竟屈膝跪倒,仰头拜祝明月。
只有两只碗。盛满两碗饭,我爷爷双手端起一碗,敬到紫衣女人面前。我爷爷说:“大姐,请用饭。穷家野居,没有好的给您吃。等洪水下去,我再想法谢您。”女人眯起眼,笑着把碗接过去,递给我奶奶,说:“大嫂才是最辛苦的,你该去抓些鱼来,煨汤给她吃,鲤鱼补阳,鲫鱼发奶。”我奶奶泪眼婆娑地接过碗,嘴唇抖着,却说不出话,低下头时,将一颗泪珠落在我父亲脸上。我父亲睁开了两只黑眼,懒洋洋地看着光线中浮游的纤尘。
我爷爷话都不会说了,以为女人是仙女下凡。急急忙忙找来刀剪杂物,又遵嘱刷锅烧水,锅盖上冒出腾腾蒸气。那女人出去涮净自己衣裤。用力拧干,就在月光中换衣,我爷爷确确看见女人的身体素白如练,一片虔诚,如睹图腾。水烧开,女人换好衣进棚,对我爷爷说:“你出去吧。”
紫衣女人脸色灰白,渐渐地逼近了黑衣人。黑衣人不睬她,黑脸对着阳光,泛出钢铁颜色。他似念似唱,和着白衣盲女布冷冬布冷冬的弦子:“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白老鸹。蓝燕子。黄。”“你一定是大名鼎鼎的老七!”紫衣女人说。“我不是老七。”黑衣人瞥她一眼,说。“不是老七哪有这等神枪?”黑衣人把双枪插进腰间,举起十指健全的双手说:“你看看,我是老七吗?”他往水里射去一口痰,有小鱼儿飞快围上去。“干女儿,接着我唱的往下唱呀,”他对白衣盲女说,“唱呀,白老鸹。蓝燕子。黄——”
奶奶见到有人来,暂时忘了自己,将身子收拢一下,让爷爷把女人扶上铺,换了湿衣,披上件奶奶的衣服,躺在奶奶身旁。爷爷去锅里舀来一碗饭,用筷子挑着,一块块往那女人嘴里喂。那女人也不嚼,只管囫囵着咽,她的肚子里咕噜噜响,一碗饭,片刻就喂进去。爷爷又盛来一碗饭。女人折身坐起来,把衣服拉拉遮住身,接过碗筷,自己吃起来。爷爷和奶奶久未见人,初见如此虎狼般进饭,心里暗暗生怕,不知这女人是人是鬼。吃过第二碗,女人用眼恳求地盯着爷爷。爷爷又为她端来一碗饭。吃相渐见和善。吃完三碗,我奶奶喊:“你不能再吃了!”女人吃惊地侧目看着我奶奶,这才发现棚中尚有女人,便放下碗不再吃。眼里黑黑地放出光彩,怔了一会,连声道着谢。爷爷又问了女人几句话,她支支吾吾不想回答,也就不再问。
盲女微微笑,唱起来,童音犹存,天真动人:“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紫蟋蟀吃紫荞麦。”
“你是从哪里来的?”问过,爷爷立即知道问得糊涂,浑身透湿,自然是水上来的。女人也不回答,脑袋枕在肩上,侧身便倒。爷爷扶住她,听到她喃喃地说:“……大哥,给我点东西吃……”
“你是说,老七七个指头?”紫衣女人问。
爷爷又端起一碗饭,看了一眼黑衣人,道着歉:“大哥,委屈您等一会儿。”爷爷把碗往紫衣女人面前送。黑衣人从半空中伸出一只手,把饭碗托了过去,脸上透出冷笑来。爷爷压住不快,把懊恼变成咳嗽,一顿一顿地吐出来。
女人把撸子枪收起来,高笑几声,说:“别误会,我是医生。大哥,你找来刀剪净布,我给大嫂接生。”
黑衣人抢过饭碗,自己并不吃。他蹲在盲女面前,左手端碗,右手持筷,挑起饭来,一坨一坨地往盲女嘴里捣。盲女双手接着三弦琴,脖子伸得舒展,下巴微扬,像待哺的雏燕。她一边吃,一边用手指拨弄着琴弦布冷冬布冷冬地响。
我奶奶终于把草捡完,哭着骂一句:“妖精!”
连喂了盲女两碗饭,黑衣人微微气喘。举起衣袖给盲女擦净嘴,他转过身,把碗扔到紫衣女人面前,说:“小姐,该您啦。”紫衣女人说:“也许该让你先吃。”黑衣人说:“无功无德,后吃也罢。”紫衣女人说:“你当心走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