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会员书架
首页 >其他小说 >白狗秋千架 > 老枪

老枪(第2 / 2页)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推荐小说:

那半块月亮放出光明来,萤火虫悠闲地飞舞着,在他脸上画出一道道绿色的弧线。水汪子呈现出幽暗晦涩的钢灰色。天还没有黑透,他还能看到金环蜻蜓微绿的大眼。虫鸣声一阵紧似一阵,凝滞着湿气一团团升起来。他不再看那群鸭子了,他想着鸭子,又一次感到肠胃痉挛得厉害。那个全身捆扎死鸭的猎人形象和骑马挎枪的女豪杰重叠在一起,也和那个被梨花埋住了的刚骨男人重叠在一起。

太阳总算熄灭了。西天边上只留下了一抹浅黄的温暖。半块月亮在西南仰角,洒下水一样的柔情来。水汪里升腾起的雾如一丛丛灌木,在雾的间隙里,忽隐忽现着野鸭,汪子里有大鱼泼水的声音。他如醉如痴地站起来,活动着麻木僵硬的关节。系上葫芦,背起枪,跨出掩体。为什么会打不响呢?他把枪甩下来,用手托着看,月亮照着枪,泛起蓝光。你怎么就不响呢?他想着,把枪机扳起,随随便便勾了一下。

沉闷钝重的爆炸声使秋天的原野上滚动起波浪,一团红光照亮了水汪子,照亮了野鸭子。铁块木屑四处飞溅着,野鸭子惊飞起来。他缓缓倒地,用着极大的劲想睁开眼,他似乎看到鸭子如石块般飘飘地坠在身边,坠在身上,堆成大丘,直压得他呼吸不畅。

一九八五年四月

爹的故事已被村里人传神了,他一闭眼就能看到一幅幅画面。起初是在一条通往田野的灰白土路上,爹扛着一架沉重的木耧去播种高粱,前前后后走着头颅沉重的农民。路旁有桑树,桑叶长得如铜钱大。有鸟鸣声。路边的草很绿。路沟里水不浅,浅黄色的水草上漂着青蛙卵块。耧杆压着爹的脖子,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斜刺里钻出一辆自行车撞在爹身上,爹趔趄了几步没有倒,那辆自行车却倒了。爹慌忙放下耧,把自行车扶起来,又扶起骑车人。那人五短身材,走起路来膝盖处吱吱悠悠地响。爹恭敬地说:柳公安员。柳公安员说:瞎了你的狗眼。爹说:是瞎了狗眼,您别生气。柳:你敢骂我?狗娘养的王八蛋!爹:公安员,是您撞到了我身上。柳:放你娘的狗臭屁!爹:您别骂人,是您撞到我身上的。柳:××××。爹:您不讲理。旧社会有些好官也是讲理的。柳:噢,你是说新社会不如旧社会?爹:我没这样说。柳:反革命!响马种!我崩了你!柳公安员从腰里掏出一杆盒子枪,用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爹的胸口。爹:我不够死罪。柳:四舍五入,够了。爹:那你就崩吧。柳:我没带子弹。爹:滚你妈的蛋!柳:我不敢崩你还不敢揍你?

柳公安员飞快地向前一纵身,膝盖咯吱吱响着,那杆盒子枪长长的枪苗子直戳到爹的鼻梁上。慢慢地从爹的鼻子里渗出了黑血。农民们上前拉走爹,年纪大的给柳公安员赔着不是。柳公安员悻悻地说:饶你这一次。爹站在一边,用指头擦下鼻血,举起来,仔细地看着。柳:叫你知道老子的厉害。爹:乡亲们,大家都看到了,要为我作证。(用力擦两把脸,满脸是血)老柳,我操你八辈子祖宗。

爹一步步逼上前去,老柳举着枪,高声叫:再走我就开枪啦。爹:你那枪不通气。爹用力抓住老柳的手腕,把枪夺出来,狠狠地扔进沟里去,溅起很高的浪花。爹捏着老柳的脖颈子,前后搡了几下,对准他的屁股轻轻地踹了一脚,柳公安员一头扎进水沟里,屁股冲天,头钻进淤泥里,双腿响亮地拍打着水。众人脸上失色,有的慢慢后退,有的下沟把公安员拽上来。一老人对爹说:大侄子,快跑了吧!爹说:四叔,咱爷们黄泉路上再相见。爹大摇大摆地回家去了。

柳公安员被人拔出来,像个孩子一样嘤嘤地哭,哭着,央告着众人给他摸枪,十几个人下了沟,把一沟水都摸浑了,也没摸上枪来。

爹从落满灰尘的梁头上摸下一个长长的油纸包,从包里解出一支弯弯曲曲的长枪。他的眼里盈满明亮的泪水。娘吃惊地问:家里还有枪?爹说:你不是听说过俺娘打死俺爹的事吗?就是用这支枪。娘吓得眼神都散了,说:快把它扔了。爹说:不。娘说:你要干什么?爹说:杀人。爹又找出一个卡腰葫芦和一个铁皮盒,熟练地往枪里装药装铁砂。爹说:你要让大锁好好念书。让他天天看着这枪,只兴看不兴动。你记住了吗?娘说:你疯了吗?爹用枪指着娘:回去!

爹走进梨园。梨花如雪。爹把枪口冲下挂在树上,又用一根细麻绳缚住枪机,然后仰在地上,用嘴含住枪口。他睁着眼,看着金黄色的蜜蜂,用力一拉麻绳。梨花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几只蜜蜂掉下来,死了。

他又击发了一次,枪依然不响。他沮丧地坐下来。太阳像根油条一样横躺在地平线上,颜色也如油条的焦黄。水汪子缩得更小了,原野的边缘越来越模糊,已经看见了半块白色的月亮。在远处一蓬水草的茎上,有几个虫子在闪烁着绿色的光芒。鸭子把嘴插进翅膀里,嘲笑地望着他。它们离他是这样近,天愈暗它们离得愈近。他的肚子里热辣辣地难受,无数流油的熟鸭在他眼前飞动。他又连续扣动了十几次扳机,引火帽被机头啄得变了形,嵌在凹槽里拿不出来。他绝望了,像被剔了骨头一样歪在掩体上,高粱秸秆哗哗地响着。野鸭对他发出的声响不理不睬,不飞不叫,像一堆斑驳的卵石。太阳消失了,天地间的红丝绿线也跟着消失,显出灰白的原色来。蟋蟀和油铃子启动翅膀,发出持续不断互相渗透的叫声。他仰望着苜蓿花色的天穹,几乎要哭起来。他侧目看着枪,对它也充满了仇恨。就是这支破枪吗?这支丑陋不堪的破枪真有那么玄乎的经历吗?

王老卡起古来可真是活龙活现,全村的老老少少都愿意听他。王老卡说:

民国年间,咱这儿三县都不管,土匪多如牛毛,男男女女都好强使气,杀人好似切个西瓜。你们听说过大锁他奶奶的事吗?大锁的爷爷是个赌钱鬼,全仗着老婆过日子,那小媳妇——大锁他奶奶能耐大着呢,一个妇道人家白手起家,扑腾了三年,就置了几十亩地,买了两匹大马。大锁他奶奶长得俊呀,号称“盖八庄”哩。她一双小脚尖溜溜,齐额刘海像一道青丝门帘儿。为了看家护院,她花了一石二斗麦子换了一支枪。这支枪,长长的苗子,紫红色的木托儿。听说,半夜三更枪机子吱吱地叫呢。她背着这杆枪,骑着高头大马,到荒地里去打狐狸,那枪法准着哩,专打狐狸的屁股眼。后来,她生了一场大病,发烧七七四十九天,趁着这机会,大锁他爷狂嫖滥赌,输光了地,又输了两匹大马。赢家去拉马时,锁他奶奶正在炕上紧一口慢一口地喘气。锁他爹那会儿五六岁的光景,看着有人来牵马,就喊:娘,有人拉马!听了这话,锁他奶奶一个滚下了炕,从墙上摘下枪,一步步挨到院子当中,喊一声:无端拉马为哪桩?两个拉马的汉子早知道这女人的厉害,就说:你男人把马输给我家掌柜的了。她说:既是这么样,那就麻烦两个弟兄把我男人找来,我跟他说句话。锁他爷爷名“三涛”,怕老婆,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听到喊,也草鸡不了了,就硬着头皮充好汉,进了院,挺着胸说:好热的天。锁他奶奶笑着说:你把马输了?三涛说:输了。她说:输了马还输什么?三涛说:输你。她说:好一个三涛!咱无冤无仇不结夫妻,嫁给你也是我的福气。你输了我的马,输了我的地,我大病四十九天,你连水也没给我倒一碗。你还要输我,与其让你输我,不如让我先输了你。三涛,明年今日,我领着孩子给你去烧纸圆坟。只听得咕咚一声响,院子里通红一片火光……爷爷死了……

他听到这故事时,爹还活着。他向爹打听枪的下落,爹怒吼一声:“滚到一边去!”

点击切换 [繁体版]    [简体版]
上一页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