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的生活,富裕的肥皂(第2 / 2页)
除了羊油,还有炼制羊油后的肉渣以及……以及我不认得的一样东西,而妈妈她们也解释不清。
我洗衣服时很怕洗到斯马胡力的东西,无论是秋裤或袜子,都又黑又硬,不如直接扔掉算了。况且斯马胡力这小子体味极大,洗完后,铁盆里里外外都缭绕着那股味道。等下一次再使这个盆洗我的衣服时,总觉得那味道会完全苏醒过来,并全面入侵我的衣服纤维,挥之不去。只好努力地涂肥皂,搓得衣服上都是肥皂里的肉末儿,却几乎没什么泡沫。
才开始有些想不通,不就几块肥皂嘛,为什么看成如此严重的大事?现在才知道肥皂最重要的原料之一是羊油脂肪。如果做失败了,就是大大浪费了食物,是罪过的。
家里也有一小袋洗衣粉,但一般情况下大家谁都舍不得取出来用。明明土肥皂比洗衣粉靠谱多了,为什么大家都认为后者更好更珍贵呢?大约因为它是雪白的,并且闻起来香喷喷的。然而又怎能说这是无知?世人谁不为着取悦了自己眼睛的事物而欢喜?
虽然一向觉得自己为人还不错,对个人品德还算有信心,但到了这会儿,就没信心了……万一肥皂真没做好……
因为气味太呛人,妈妈把锅支得离毡房远远的。这一回熬出来的汁水非常黑,且一点儿也不黏稠,清汤寡水的。
我吓一大跳,心想,她指的大约是某类激素吧?我听说一些复合饲料里会掺有那些东西。但这种东西怎么可能进入到深山里呢?妈妈弄错了吧?
帮莎里帕罕妈妈熬过肥皂后没几天,我家也开始做肥皂了。扎克拜妈妈去莎里帕罕妈妈家把那口熬过肥皂的锅借了回来。做肥皂的气味非常刺鼻,并且做过肥皂的锅总是黑乎乎的不好洗。谁家也没有多余的锅专门用来做肥皂,于是住得近的几家人就轮流用一个锅子。
我说:“是治病的药吧?”
凑近大锅闻了一下,相当地道的肥皂味。虽然有些刺鼻,却是来自温柔和熟悉的事物的释放。如果卡西是用这种肥皂洗衣服的话,一遍不清我也放心。
洗衣粉也是肮脏的东西。我们大量地使用它,又使之大量从衣服上清除,只留得自身的干净与体面,却弄脏了我们之外的事物——水、泥土和植物。我们不顾一切地从世界中抽身而出,无下限地追求着生存的舒适与欢悦。说起来,又似乎没什么不对。
以前,我在朋友贺姐的文章里读到这么一段:对哈萨克人来说,熬肥皂是极郑重的事情,忌讳有品行不端的人插手,否则会制作失败。
黄昏独自出去散步,站在山顶,总是一遍又一遍地为世界的“大”和“静”而深深激动。总是深爱着门前石山上那棵夕阳里的树。我洗过的牛仔裤寂静地晾挂在树枝上,它背后是低处的森林,苍茫的远山。我的牛仔裤又幸福,又孤独。无论如何,古老感人的传统与古老感人的心灵还在牧场上流浪着,虽然已经很脆弱,很伤心了。
扎克拜妈妈和莎里帕罕妈妈在一起干活儿聊天时,我一般都坐在旁边,一边听着一边打下手。她们纺线时,我就帮着扯顺羊毛;熬胡尔图汤时,我帮着搅拌;缝衣服时,我帮着锁边。但到了熬肥皂的时候,我则远远看着,什么忙也不敢帮。
“不!”她坚持道,“是长胖的药!”
虽然目睹了全过程,虽然明白所有的材料与工具,虽然也知道原理,但是……还是不知道肥皂是怎么做成的。想想看,多么奇妙!把所有材料放进大锅加水慢熬,黏稠的水中涌起丰富细腻的泡沫,能够去掉污垢的粒子在一大锅沸腾的汤液中沉睡……渐渐地,汤中凝结出一团团块状物,将它们捞起放进盆里冷却,肥皂便出现在世上了。
不管传言是否属实,这个消息听来都很可怕。
照我朋友文章的描述,那东西似乎应该是用荒野上的杨树排碱时形成的树瘤烧成的灰,一种原生态的含碱物质。但到了今天,恐怕再也不会用到那样麻烦的取碱的土法子了。我看其质地雪白细腻,大约是工业用碱或食用碱,那么失败率定会大大降低。渐渐地我也敢放心大胆地旁观了。
实在难以想象,如果有朝一日,牛羊不再依靠青草维持缓慢踏实的生长,而借助黑暗粗暴的力量走捷径的话……那种东西才是最肮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