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间出现的我(第1 / 2页)
无论如何,我点点滴滴地体会着这孤独,又深深享受着它,并暗地里保护它。每日茶饭劳作,任它如影相随。这孤独,懦弱而微渺,却又永不消逝。我借由这孤独而把持自己,不悲伤,不烦躁,不怨恨,平静清明地一天天生活。记住看到的,藏好得到的。
莎里帕罕妈妈强调:“上一次是在拖依上哭的!还喝了酒!”
我记录着云。有一天,天上的云如同被一根大棒子狠狠乱搅一通似的,眩晕地胡乱分布。另一天,云层则像一大幅薄纱巾轻轻抖动在上空。还有一天,天上分布着两种云,一种虚无缥缈,在极高的高处弥漫、荡漾;另一种则结结实实浮游在低处,银子一样锃亮。
“那这一次为什么?”
我高高站在山顶,看了这边,又看那边。天色暗了下来。那时最孤独。
但当时我还不会“山羊”的哈语,那个词是用汉语说的,妈妈听不懂。我便绞尽脑汁地解释道:“就是……白白的那个!和绵羊一样的那个,头上尖尖的、长长的那个……”
所有的黄昏,所有欲要落山的夕阳,所有堆满东面天空的粉红色明亮云霞,森林的呼啸声,牛奶喷射空桶的嗞嗞声,山谷上游莎里帕罕妈妈家传来的敲钉子声,南边山头出现的蓝衣骑马人……都在向我隐瞒着什么。我去赶牛,那牛也隐约知道什么。我往东赶,它非要往西去。
我跑到山上巡视一番,跑回家气喘吁吁地报告:“骆驼没有!只有山羊!”
妈妈在高处的岩石上“咕噜咕噜”地唤羊,用尽全部温柔。毡房里卡西冲着炉膛吹气,炉火吹燃的一瞬间,她被突然照亮的神情也最温柔。
每平方公里不到一个人,这不是孤独的原因。相反,人越多,越孤独。在人山人海的弹唱会上,我更是孤独得近乎尴尬。
当然这只是一个笑话。但时间久了,这样的笑话一多,就不对头了。我这算什么呢?
在冬库尔,我们石头山驻地寂静极了,寂静也掩饰不了孤独。收音机播放着阿肯对唱,男阿肯咄咄逼人,女阿肯语重心长。卡西啧啧赞叹:“好得很!李娟,这个女人好得很!”我不知“好”在哪里,更不知卡西情识的门窗开在哪里。
“李娟,快去!白白的,头上长长的!”
闲暇时候,总是一个人走很远很远,却总是无法抵达想去的地方。只能站在高处,久久遥望那里。
又记得刚刚进入扎克拜妈妈家的生活时,在春牧场吉尔阿特,一天傍晚妈妈让我去看看骆驼在不在南面大山那边。
山坡下,溪水边,蒲公英在白天浓烈地绽放,晚上则仔细地收拢花瓣,像入睡前把唯一的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边。洁白轻盈的月亮浮在湛蓝明亮的天空中,若有所知。月亮圆的时候,全世界再也没有什么比月亮更圆。月亮弯的时候,全世界又再没有什么比月亮更弯。有时候想:也许我并不孤独,只是太寂静。
但两人一起转向我,努力地对我无穷无尽地表达。其中的曲折与细节,在陌生的语句中向我黑暗地封闭着。苏乎拉是孤单的,她身怀强大的欲求,还有传说中的巨款。扎克拜妈妈和莎里帕罕妈妈也是孤单的,只能做遥远的猜测与评说。最孤单的却是我,我什么也不能明白。
还是黄昏,大风经过森林,如大海经过森林。而我呢,却怎么也无法经过。千重万重的枝叶挡住了我,连道路也挡住了我,令我迷路,把我领往一个又一个出口,让我远离森林的核心。苔藓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脚印坑里立刻涌出水来。走着走着,一不留神,就出现在群山最高处,云在侧面飞快经过。心中豁然洞开,啪啪爆裂作响,像成熟的荚果爆裂出种子。也许我并不孤独,只是太热情……
我觉得没头没脑,又不是特别好奇,便不吭声了。
妈妈恍然大悟,大笑而去。当天晚饭时,大家聚在一起时,她把这件事起码讲了五遍。从此,每当派我去赶山羊的时候,大家就会冲我捋胡子:
每次出门,向着未知之处无尽地走,心里却更惦记着回家。但是去了很久以后,回来看到一切如旧。羊群仍在驻地附近吃草,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仍躺在草地上一声不吭。
我一着急,就用手摸了一把下巴,做出捋胡子的样子:“这个嘛,有的!这个样子的嘛,多多地有!”
半坡上,三匹上了绊子的马驮着空鞍静静并排站着。溪水边的草地上,妈妈和卡西正在挤牛奶。看了一会儿,再回过头来,斯马胡力和哈德别克已经坐了起来,用很大的嗓门争论着什么,互不相让。
妈妈听得更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