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里回来的人(第3 / 3页)
午后,妈妈开始了漫长的补眠。斯马胡力赶羊回来的时候,她还在深深地睡着,似乎睡梦中还在从城里焦急地往回赶……还在遥远的途中,在寒冷的月光下,在冷清无助的林间小径上,马儿仍然带着妈妈和破烂的编织口袋,孤独地奔驰。
早茶后斯马胡力去放羊,妈妈继续整理从城里买回的东西及从葬礼上和亲戚家带回的礼物。其间又分给我和卡西一人一粒糖。我那粒是很少见的芝麻糖,吃完后意犹未尽,展开糖纸细细查看,上面写着“蚂蚁上树”。我便把这句话解释给卡西听,卡西吓了一跳——何以芝麻糖叫这么个名呢?她仰脸望向天窗,拼命想象蚂蚁爬到一棵大树上的情景……最后做出一副恶心的表情。我趁机对她形容昨天晚上洗青椒时剥出的一条青虫子:有这么长,这么胖,绿绿的,软软的……卡西大叫一声,跳起来跑了。
除了为自己从头到脚置办一新,这次斯马胡力还给我和卡西各买了一顶白色的遮阳帽,给卡西买了花里胡哨的新鞋子,还买了两盒磁带。又想起不久前卡西在强蓬家也借过磁带,我便问道:“咱家又没录音机,干吗买磁带?”
妈妈不在时家里空荡荡的,无论我们三个再怎么说话,再怎么笑啊闹啊,都觉得冷清。妈妈一回来,大家这才安下心来似的,踏踏实实地快乐着。
几乎后来所有日子里的空闲时分,我们都会摸出那几张照片反复欣赏,不断找出之前没注意到的细节——T恤领口有点儿歪啊,耳朵边竖起了一簇头发啊,画面一角有一个过路人的脚尖没有切掉啊……研究个没完。照片上的广场铺着明亮的方砖,干净整齐。花坛里鲜花重重叠叠,鲜明艳丽。这一切令大家赞叹不已,都说:城市真好啊!无限神往之。
上午,妈妈继续归整新添置的物事。她在木箱里翻半天,找出一块别人回礼时包扎糖果的鲜艳玫红色绸布,毫不心疼地裁下来一大块,裹在新扫把的高粱秆根部易损处,扎得紧紧的,再用针细细缝死。我开始很不以为然,心想,扫把这个东西嘛,毕竟是用来清理脏物的,很快就会变得又脏又破,随便找块破布补补得了,何必浪费这么好的新布呢?
而斯马胡力的雨靴极长,极厚,里面还衬有厚厚的绒毛,一定很暖和。从此他再也不用每天一回家就赶紧脱掉湿漉漉的运动鞋和袜子,把泡得发白的脚趾伸向炉火。
她天天放羊,摸爬滚打,帽子很快脏了,于是又瞅上了我这顶干净的。这回的说法是:“那个本来就是我的嘛!”
我突然想起,马吾列姐夫家的商店也出售同样的雨靴。那天妈妈看了又看,捏了又捏,很想买给斯马胡力,但太贵了,要七十五块钱呢。这双鞋在县城里只卖四十五块。马吾列也真是的,连丈母娘的钱都想赚。
又过了几天,一天吃早茶时她把我和她的帽子并排放在一起端详良久,又要求换回来。我没意见。
妈妈带回的镜子真好,又大又圆又干净,一个豁口也没有,我对着照了半天。托卡西的福,我快一个月没照过镜子了。我的小镜子买一个,给我弄丢一个。
此外,斯马胡力还患有严重的鼻炎,整天鼻子呼呼啦啦,说话齆声齆气,从没见他鼻子清清醒醒地通透过一天。因此这次出发前,我嘱咐他要重视这个毛病,什么都可以不买,治鼻子的药不能忘了。他倒是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药没买,买了好贵的T恤、裤子、外套和皮鞋。只见照片上的人从头新到脚,站在城市广场的花丛间,光鲜簇新,严肃而自得。
但是做出来后,不得不承认,实在太漂亮了!感情充沛的玫红色和高粱秆的金黄色搭配在一起竟如此华美温馨。妈妈将其挂在墙架子上,俨然成为房间里最抢眼的装饰物。哪还舍得用来扫地?于是平时只用来扫花毡,扫完后又端端正正挂回去。
这种治疗,一个疗程约两个月,因此他一年得去好几次阿勒泰市。每次去都必定做两件事:一、复诊;二、照相。而且每次拍照都去同一个地方(广场),取同样的背景(塑像和花坛),姿势也一模一样(一手叉腰,一手扶塑像)。我估计拍照的老板也是同一个人。
至于扫地,大家还是使用我制作的芨芨草扫把。我们把它从塔门尔图一直带到冬库尔,一直没有放弃。用得实在松垮不成形的时候,总会有人坐下来仔细地修理一番。
家里经常进城的人是斯马胡力。在冬库尔安定下来后的第二个礼拜,他又出了一趟远门。这次去阿勒泰市。别看他才二十岁,可患有一种关节病(具体什么病,没人能给我解释得清),整天嚷嚷着这里疼那里疼(打架的时候除外)。为此,他长期服用一种药粉,是阿勒泰市的哈萨克医院配制的,每天吃饭时,用奶茶调和了吞服。因此,在缺少牛奶的春日里,哪怕我们大家都只喝黑茶,也要省出牛奶来让他一个人喝奶茶。
于是我和她换了过来。
这天早上妈妈起得比平时晚一些,和卡西挤完牛奶回来后嚷嚷着浑身痛。她说昨天着急回家,连夜赶路,马跑得太快了。
我和卡西得到的帽子图案不同,卡西选择了有红色英文字母的,我的是蓝色海豚图案。戴了没两天,她非要和我交换,用汉语说:“你的!不是!我的。我的!不是!你的……”妈妈大笑,怪声怪气地模仿这两句话,令卡西很生气。她的意思是:“你的太大不合适你,我的太小不适合我……”
我很早就起来洗涮、烧茶,手忙脚乱。但今天的柴火太湿,火不时熄灭,半天水都没烧开。好不容易烧开了,冲茶时手一抖,盐又放多了。这个清晨的早茶糟糕透顶,但大家处于兴奋之中,没人介意。
家里太阳能蓄电池上倒是自带了一个放音机,却是坏的,老绞磁带,但大家一直怀着能修好的信心。每逢家里来了客人,也不管对方懂不懂,斯马胡力都会诚恳地请他帮忙修理。于是,客人也不管自己会不会修,稀里哗啦拆得满地零件,再逐一拧回原位,然后通电,按动开关。没动静,客人就说:“不行了,还是买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