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的事(第1 / 3页)
不一会儿,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也回来了。看到这样的茶,斯马胡力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妈妈也不太乐意。但爷爷笑眯眯地说:“行啦,行啦!”两个生客也笑而不言。我赶紧勤快地生火重烧新茶。
有时候砸开坚硬的茶块,会发现其间霉斑点点,大概已经变质。抱着“可能看错了”的侥幸冲进暖壶,泡开了一喝,果然霉味很大。但这么大一块茶,好歹花钱买的,总不能扔掉吧?再说螺旋霉素不也是霉吗?说不定能治好我的咽喉炎和斯马胡力的鼻炎呢,便心安理得地独自喝了两大碗。
后来习惯了,家里一来人,我也学会大方熟练地招呼大家。但也有不情愿招待的人,比如恰马罕,他似乎总想说服我嫁给他三个儿子中的一个。还有卡西那个当兽医的表姐夫,有一次来我家时,给我看了两块黑色的柱状结晶体,说他在一个偏僻之处发现了这种石头的矿脉,要和我合伙开发赚大钱。从此我远远地一看到他就溜之大吉。
遇到最最硬的霸王茶,别说匕首了,连菜刀都剁不开,扎克拜妈妈只好用榔头砸。但一时间仍无效果,她一着急,扔了榔头就出门拿斧头。等她拎了斧头回来,我已经用榔头砸开了。
卡西说她这个兽医姐夫相当“厉害”,我才开始还以为是说他医术高明,后来才知是指他脾气暴躁,骂人的功夫厉害。我就更怕了。
当时家里没有人,我正在森林里背柴火。刚走出森林,就看到远处有两个陌生人骑着马向我家毡房而去,便放下柴停下来。实在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现在的狼狈样儿——塌着背,穿着劳动专用的破衣服,头发被树枝挂得乱七八糟。
有时候茶叶放得太多,一倒茶,就一团一团从暖瓶涌出来,妈妈直皱眉头。于是煮下一壶茶时,我就没换茶,自作聪明地只掰了一小块新茶补进旧茶,添上开水完事。结果冲出来的茶一点儿颜色也没有,白泛泛的。偏那时又来客人了。
不知为何,我背柴的样子极其难看。背上的柴也不至于重到背不动的程度,却把腰压得那么弯,看上去悲惨极了。
卡西烤馕常有烤煳的时候,我烧茶也会有失败的时候,比如盐没放好。这个还好处理,淡了就添盐,咸了就另烧一壶白开水兑着喝。
可等了半天,他们还不走,后来干脆系了马站在我家门口面对面说话,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等到主人回家了。没一会儿,托汗爷爷也出现在视野中,慢慢向他俩走去。这回没法躲了,只好硬着头皮回家。
我们喝的茶恐怕是全天下最便宜的了,叫“茯砖”,十块钱五斤,压成砖形,并且真的硬得跟砖一样。尤其这次买的几块更甚,每次都得用匕首狠狠撬,才能剜下来一小块。茶叶质量并不好,有时掰开时,会看到其中夹杂着塑料纸的残片或其他异物。但捧起一闻,仍然香气扑鼻,便原谅了它。
后来搬家时,暂驻在托马得坡地上,我家和加孜玉曼家的依特罕扎在同一座山坡上。大家都不在家时,我一个人坐在坡顶晒太阳,突然远远看到兽医姐夫正蹲在加孜玉曼家依特罕前的草地上喝茶!根据习惯,他在那边喝完茶肯定还会顺便到我们这边再喝一轮。当机立断,我连忙就地倒下,平躺在地面上的一个低洼处,好半天一动不动,使他从他的角度看过来,这边平坦无人。果然,他喝了一会儿就从那边下山走了,不知是否真的以为这边没人。就算明知我在,看我吓成那样,也未必好意思过来吧?
哎,我要赞美茶!茶和盐一样,是生活的必需品。它和糖啊、肉啊、牛奶啊之类有着鲜明美味的食物不同,它是浑厚的,低处的,是丰富的自然气息的总和——经浓缩后的,强烈又沉重的自然气息,极富安全感的气息。在一个突然下起急雨的下午,我们窝在毡房里喝茶,冷得瑟瑟发抖。妈妈让我披上她最厚重的那件大衣,顿时,寒冷被有力地阻挡开去。而热气腾腾的茶水则又是一重深沉的安慰:黄油有着温暖人心的异香;盐的厚重感让液体喝在嘴里也会有固体的质地;茶叶的气息则是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们正行进在无边的森林中,有一种事物无处不在却肉眼无察,它在所有的空隙处抽枝萌叶……所有这些,和水相遇了,平稳地相遇。含在嘴里,渗进周身脉络骨骼里,不只是充饥,更是如细数爱意一般……
独自招待客人感觉极不自在,但似乎没人注意到我的不自在。席间,爷爷和两个客人讨论关于强蓬的事。我铺开餐布切馕、倒茶,结果水一流出来就忍不住惊呼:“呀!”吓了客人一跳。他们顺着我的视线一看:根本就是一碗白开水嘛!
听后来认识的小姑娘阿娜儿说,在过去的年代里,茶叶昂贵又匮乏。贫穷的牧民会把森林里一种掌状叶片的植物采摘回家熬煮,当茶喝。她还拔了一片那样的叶子让我嗅,果然,一股鲜辣的气息,真有那么一点点茶叶味。
原来茯茶只能泡一遍,不像别的茶,可以泡好几遍。我无可奈何,仍然厚着脸皮递给三位客人。大家端起茶研究了两秒钟,照喝不误。
在隆重的节庆场合,还会喝到加了黑胡椒和丁香煮出来的茶。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汤了。味道有些怪,但怪得相当深奥。喝惯了的话,也会觉得蛮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