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舞会(第2 / 4页)
所谓厕所,就是我们到来之前长久停留的那座小山坡阴影处。月亮滑向中天最高处,月色更加明亮了,四周景物也更加清晰透亮。世界里原先宽广铺展着的阴影如今收敛至最狭窄的面积,但也更为黑暗坚固了。草地翠绿,天空悠蓝,眼前世界像是奇异的白天。
这个晚上我大约喝了二十多碗茶,同样,上了至少二十次厕所。一点点注意着月亮角度的偏斜和世界的伸展、收缩,经历着荒野之夜的越来越明亮,到越来越沉暗,再到突然间的天亮。
零食吃到十二点时,准时开宴,一盘一盘热腾腾香喷喷的羊肉端了上来。唉,实在太好吃了!但出于矜持(在场的女孩莫不如此),我和卡西都没怎么吃(心里默默流泪)。我俩坐在毡房左边的次席,席间全是女孩,只坐着一个男孩,负责为姑娘们削肉。这小子学着大人的样子用匕首不是很熟练地把肉从骨头上一片片拆下来,扔向盘子四周。在寒冷的空气里,肉块很快就凉透了,盘子里凝结了一层厚厚的坚硬的油脂。这时有人把角落里的几箱啤酒和一箱全汁红酒打开,每个宴席(一共三席,每席十多个人)发几瓶,还为不喝酒的女孩额外准备了易拉罐甜饮。我也得到一罐,实在不想喝,但盛情难却,只好拉开和大家干杯。一小口下肚后,心窝里最后一点儿热气顿时被碳酸气体毫不客气地席卷一空。
几只酒瓶空了之后,男孩们的嗓门大了起来,卡西也开始和女孩们热络起来,互相亲切地通报姓名。原来她比我强不到哪儿去,所有人里她只认识赛里古丽,据说是同班同学。
姑娘们都漂漂亮亮,单单薄薄,皮鞋一个赛一个亮。小伙子里却只有斯马胡力最讲究,因为他的衣服最新,且穿得最薄,显得最体面。于是他坐在主席的上位。吃肉前大家一致推选他领着念餐前的祷辞——巴塔。我和卡西互视而嗤笑之,但心里很为他感到得意。看不出斯马胡力在年轻人中间这么德高望重啊。
漫长而愉快的跋涉后,快十点时我们才完全穿过河谷,走进一片突然开阔舒缓起来的林间空地。感觉四下青草厚密潮湿,沼泽遍布。我们绕来绕去地走了半天,好半天才走出这片草地。
快到地方时,已经能看到远处空地上的几顶白毡房和房前煮肉的火堆了。但不知为什么大家都慢下脚步,并远远绕过通往那里的小径,往西面的山坡上爬去,然后站在坡上长久地往毡房那边看。每个人都一声不吭,也不晓得在观察什么动静,像是突然不好意思出现在大家面前了,又像是担心来得太早会显得太心急……奇怪的心思。
毡房那边的人的确不多,女孩子们从各个毡房进进出出忙碌不停,做宴会前的准备工作。火堆边有两个大铁盆,堆满从白天的宴席上撤下来的脏碗,还没来得及清洗。煮肉的大锅空空地反扣在石头边。毡房后面的山坡下只系着五六匹马。
我们慢吞吞地下了山,站在山脚的阴影里继续观望。直到被那边的人发现了,才边打招呼边走了过去。
果然来得太早,加上我们只有十来个客人。前面先到的几个人则主动代替主人招呼我们,给我们安排座次,斟茶劝食。
哪怕只是十多岁的孩子们的聚会,吃肉前还如此郑重地依从传统仪式。有些感动。
我惊奇地发现,卡西在烛光下(太阳能的电要省着待会儿放录音机)比白天漂亮多了,眉目唇齿间说不出的娇艳。平日里的孩子气竟消失得一干二净,和男孩们说话也大大方方的(看得出来是强作大方)。不像在家里时,一有外人在场就决不说话,必须得回答别人问话时,也是压低嗓门,几乎无声无息地说。
由于对今夜这场拖依的失望,以及冷,我对稍后的跳舞实在热情不起来了(小时候在喀吾图,拖依的舞会上是会跳到天亮的),但当卡西忧虑地告诉我音响出了问题,可能跳不成了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
几乎全部男孩都聚在音响那边。其中一人手持改锥拆来拆去,剩下的人围成一圈,每人出一个馊主意。凌晨一点多时,居然给弄出声音来了。
第一支舞曲照例是黑走马,激动人心的节奏一响起,气氛马上升温,我立刻感觉到不是那么冷了。从第二支舞曲开始,源源不断有男孩子过来邀我跳舞。第一个男孩个子很高,面孔漂亮,客气而温和。我们一边跳一边自我介绍。他自称是刚才那个赛里古丽的哥哥,汉话讲得也很好。
这片空地上已经闹腾了一整天了,主妇们非常辛苦,现在都休息了。几乎没人(只剩这几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来招待晚上参加舞会的客人。我们只好反客为主,自己照顾自己。反正什么都是现成的,柴给劈好了一大堆,牛奶也预备了许多,水源就在附近。卡西在席间坐了一小会儿,就出去帮着洗碗、烧茶。坐在席面最右边专门伺候茶水的位置上的女孩叫莎玛,也是刚到不久的客人。
席间还有一个活泼大胆的姑娘叫赛里古丽,很会说几句汉语。一会儿叫我姐姐,一会儿叫我嫂子,不停问这问那,油嘴滑舌地开玩笑。我被逗得一边哈哈大笑,一边略微怅然地想:为什么卡西一点儿像样的汉语也不会说呢?要是能和赛里古丽这样的姑娘生活在一起该多么快乐、顺畅啊……转念又想:不对,还是卡西比较好。人嘛,的确乱七八糟了些,但身上那股横扫千军、所向披靡的可爱劲儿,不是谁都能有的。
临近午夜,越来越冷。我虽然穿着厚毛衣、羽绒外套和羽绒坎肩,但就跟什么也没穿似的,牙齿咔嗒咔嗒不停打战。真不敢想象卡西和斯马胡力现在又是什么感觉……席间所有的姑娘穿得都很单薄,一个挨一个紧紧挤坐一堆,全部集中在北面的墙架下。我不管认不认识,也不顾一切挤了进去,被两个胖姑娘左右夹着,身上倒是舒适了许多,但双腿却顿显空空落落,手脚冰凉。只好拼命喝热茶,然后不得不频繁上厕所。
这种冷,真是冷得令人灰心啊。转场冒雨跋涉时,虽然也冷,但那时至少是白天,空气温度高多了。而且那种行为是有目标的,终归是一直向前行进,总算有信念可持。而眼下这种冷,无边无际,无着无落,无依无靠……不知道接下来大家要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女孩子挤在一个角落里,男孩子挤在另外一边的角落,房间里弥漫着奇异的窃窃私语。虽然满室拥挤着语言,却没有特别突兀的大嗓门。我数了一下,共有十五个男孩和八个女孩,后来又来了几个,大都是与卡西相仿的年纪,小得令人怜惜。天啦,我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真丢人,这样的场合中统统都是渴望恋爱的小孩子嘛……这样的宴会,不但不会有大人出席,连主人一方都没有大人出面的。于是乎,寒冷再加上尴尬,我就只好更加拼命地喝茶,然后不得不更加频繁地上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