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第2 / 2页)
回到当年,“没有读书”的侮辱曾经无处不在。四处都埋藏着流言蜚语,别人打招呼的声音里都仿佛有只巴掌伸过来打在她脸上“啪啪”作响。“这个娃儿没读书的。”“哦,就是那家的娃儿啊。”她还记得有一次门口响起了自行车的铃声,那是邮递员到来的声音。晓清走出门,那个男人费力睁开骰子般大小的眼睛,举起手里的几封信晃一下,举高,又晃一下,“你居然还有信?你认不认得出来哪封是你的哦?”
她白了一眼对方,从里面抽出写有自己名字的信,话都不说就转身,“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小学刚念了一学期,梁六儿很认真地跟梁晓清说让她休学,因为九老伯给自家看过了风水:“梁家注定一个读书人都出不了,就不要浪费那个钱了。”晓清年龄太小,早就被阿公的“风水说”唬住了,也还理解不了读书的重要性,爸爸继续诓她:“如果你不去读书,就用那个钱给你买好大好大的花来戴。”
晓清并没有哭。这个家里一切都是梁六儿说了算,而他似乎生活在与家里人完全不同的世界里。他不抽烟不喝酒,不嫖也不赌博,偶尔去钓鱼,或者捧着本中医的书研究,看上去和村里的其他父亲不太相同,但却又没什么本质的不同。
从此以后,梁家除了“风水” “理发”之外,又多了一个标志——“不上学那个女娃儿”。
学校往往是下午五点左右放学,梁家的土房在半山腰的一个小坡坡上,门口的路能连接到学校,每到这个时候,梁晓清就站在门口,看那些跳动的身影,听学生呼啸而过的笑声,一看就是一个小时。
梁晓清反复回忆当年的那些场景,有的时候她像一个陌生人,看着当年那个瘦弱的小女孩——当你对命运的神秘懵懂无知的时候,你不会知道事情会怎么发生、为什么发生。
2019年疫情过后,梁晓清开了家美甲店,成为仙市镇最受欢迎的店铺。她的脸部线条柔和,皮肤紧致光滑,除了那双关节粗大的手,已经很难分辨出她是个在田里靠天生、靠天养长大的人了。
她不太会对自己的客人说一个“不”字,对待她们就像是对待城里那些高级餐厅的菜单,只默默阅读,从不亲自下单。但是她有双杏仁形状的眼睛,如同小鹿一样,里面不时掠过一丝警觉、机智的光亮。注意过她的眼神,就能意识到她表面的不动声色,只不过是修饰过后的待人接物。
关于不能读书这件事,她的脑海里有无数幕妈妈伤心的脸,她在那里无声无息地哭泣,担心晓清长大了会埋怨她,说她没有能力。
晓清从没为此哭过,实际上在她的人生中,眼泪稀少而珍贵。梁六儿丢给她一本新华字典,余五姐也会给她买一些故事书,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过去,像认识附近山里的那些小动物:花脸獐、地滚滚、黄鼠狼……
2012年的某天,晓清在驾校遇到个村里的姑娘,那人很惊讶地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她说来考驾照。姑娘一脸羡慕,当年村里面只有她和这个姑娘没读过书。这姑娘的爸爸是单身汉,穷得娶不起老婆,收养了她,因为不识字,所以她没有办法通过交规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