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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1 / 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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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全村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公安是怎么发现上校的?爷爷怀疑是老保长透露的风声,因为父亲带他去看过上校。

爷爷讲:“他这个嘴,吃醉酒,肠子都要吐出来。”

父亲讲:“这我不信,上校身上绣字的事就是例子。”

爷爷讲:“倒也是,二十多年他一个字都没吐过。”

父亲讲:“上校的事你杀他头他都不会松一次口。”

六二

从我们村往山里走十几里,是一个叫秦坞的小村庄,我大姑就嫁到那村庄里。从秦坞再往山里走十几里,是一个叫骆村的大村庄,我三姑家就在那儿。每年春节,我都要跟爷爷去几个姑姑家拜年,三姑家是我最不爱去的,因为太远。不爱去也得去,这是礼数。去多了,我对这些村庄都有些了解,比如骆村为什么叫骆村,是村里人都姓骆吗?不是的。骆村跟骆驼有关,意思是这地方缺水,村里人像骆驼一样,要四处寻水吃。这儿没有大源溪,只有两条山涧小溪,经常断流,冬天几乎勺不到一碗水。所以,这儿家家户户门前屋后都挖一个水窖,储水的。

爷爷讲,骆村缺水跟这儿的山矮有关。其实这儿都没有山,只有一支岭,叫蚂蟥岭,意思是它像蚂蟥一样,细长细长的——好似还可以拉长,上去后一时下不来的,样子和性子都类似蚂蟥。蚂蟥不像蚊虫和其他虫子,叮在身上,人动一下就开溜,警觉得很。蚂蟥是个笨蛋,癞皮狗,叮上身,你扯不下来的,扯下来得有耐心和窍门,要慢慢地轻轻地挠它,挠得它痒痒的,它才会松口,溜掉。很多外乡人经常上蚂蟥岭的当,不吃饱饭就上山,结果肚皮饿瘪了,还只是走在蚂蟥的背脊上,离下山还远着呢。

细长的蚂蟥岭卧在像大海一样的丛山峻岭里,像一条海峡,很合适当边界,岭背便是界线,这边是我们县,那边是邻县萧山。下了山,是萧山的小陈村,捂在山坳里;走出山坳是大陈村,那儿已是杭嘉湖平原散落的一角。平原上的村庄可以无限止扩大,大陈村居然比我们村庄还大一倍,有近万人,大概也是我们省里最大的村庄吧——我不知道,是爷爷这么讲的。

爷爷讲:“人多好藏人,好像树叶藏在树叶里,最难找。”

爷爷问:“那你还跟谁讲过?”

父亲嚷:“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

爷爷讲:“你嚷什么,怕人家听不见?跟你讲,你还是要装着不知道,公安要知道你知情不报也会把你抓进去的。他妈不就是例子,为什么抓她?她犯的是包庇罪,包庇罪犯也是罪行知道不?”

他们在前堂里讲着,我躺在厢房里的床上听着、想着。尽管他们谁都没提到,尽管我什么也没看见,但我脑海里总浮现一个情景:村里人成群结队从弄堂出来,聚在祠堂门口,把吉普车团团围住,等着上校回来车上……当上校回来时,大家的目光都没看他脸,而是盯着他的小肚皮,希望用目光扒下他裤子……这不是说大家不同情他,要看他笑话,而是大家都首先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我自己就是例子,听说公安把他当一头水牛一样押着、管着,我顿时对公安生出一种恨,同时我又想叫公安扒下他裤子,让我看看他肚皮上到底绣着什么字。我徒劳地想着他的肚皮、肚皮,以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长相。窗外,风有气无力地吹着,我被纷乱的空想弄得精疲力尽,以致没有力气睡着。

六三

上校聪明绝顶,怎么可能不懂这道理?他就藏在大陈村,和老母亲一起落脚在当地一个老庙里,庙里的大和尚是他母亲在普陀山修行时相识的。大和尚背上长一个瘤子,活的,年年在长个儿,已经大得像一只老太婆的瘪奶子,耷拉下来,走路晃荡晃荡的。天大地大,上校哪儿不去,偏投奔这儿,正是得知这情况,他可以帮大和尚驱病消灾,建立交情,然后留下来。

这里,我们的公安管不到,大街上没有通缉他的头像,没人知晓他是罪犯。一年多来,他天天晨早傍晚扫地,白天夜里陪母亲念经,念经的水平已追上大和尚。他甚至已经学会一口地道的萧山话,剃一个光头,穿一身僧服,没人看得清他的来历,也没人去看去想。他在这里像在我们村里,照样是好人缘,大家尊敬,上下欢喜,以致那天我们的公安去抓他们母子俩时,和尚结集起来,拦在门口,不准公安带人走。最后是上校,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劝散和尚,公安才把他们押上吉普车。

吉普车翻过蚂蟥岭,往县城开,中途必经我们村。经过时,公安把车停在祠堂门口,押着上校,许他回家十分钟,拿取即将坐牢必备的东西。那时我正和矮脚虎一起在老虎屁股上摇柿子吃呢,所以没见着,而多数人是见着了,没见着的人也很快听着了。父亲、爷爷、老保长,包括小瞎子都是亲眼见着的。

爷爷讲:“他白了,胖了,光一个头,一身和尚穿扮,看上去真像一个和尚。”

但其实已是一个被抓捕归案的罪犯,双手被手铐铐着,步步被公安押着,不准同任何人讲话,没有一点自由。父亲想凑上去同他讲句话,被公安一把推开;小瞎子跳到他面前,想吐他口水,也被公安挡开并训斥。公安押着他,也保护他,像管着公家的一头水牛。他母亲一直没下车,埋着头,在小心翼翼地抽泣,不敢哭,哭出声,公安就骂,要她闭嘴。你看不到她脸,只看到一头蓬乱的白发和半身黑衣裳,埋伏在前座的靠背后,随着抽泣在索索发抖,像一只关在笼里等着宰杀的白头黑羊。有人看见,她手也是被铐牢的,银色的手铐,从黑的袖子里露出一半,像戴着银手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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