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1 / 5页)
老保长满嘴是×,下流到底。爷爷听不下去,让他别讲这些,他还不高兴,发脾气,要走。走是假,讨个好是真。好好好,父亲出来打圆场,递烟又点烟,劝他接着讲。从后面讲的情况看,他好像真有些生气,至少是泄了气,讲得浮皮潦草的,要不断追问才能问清一些事实。
“抬起头来!”女长官发话,“你是这里什么人,怎么身上臭烘烘的?”
老保长抬头看她,左看,眼睛发亮,右看,脑袋发黑……他怎么也没想到,在这地方遇到她。他以为自己还关在地下室做噩梦,扭自己大腿,大腿生生的痛;看窗外,斜阳的光芒从窗洞里亮亮地射进来,绝对不是在地下室;再看她,左看是她,右看还是她,而且她刀子一样尖的目光在他痴痴的注视下,削铁如泥似的,明显收起了尖芒,露出疑惑和惊讶,也可能是惊喜。
六八
刚才还是月黑风高,而风是会拨开乌云吹来月亮的。时值古历十月,蛇虫百豸死掉的死掉,躲掉的躲掉,销声匿迹,夜深人静。当老保长闭口时,我听得见月光在屋顶上走动的声音,它们赶着黑暗,走入天井,爬上墙,天井变得更大,也更静了。
爷爷讲:“月光爬上墙,人爬上床。”
六七
村里老人不一定记得自己生于哪年,却都记牢日本佬投降的年份:是民国三十四年,公历一九四五年。爷爷时常讲,这年夏日里的一天,美国佬在日本投下一颗原子弹,隔两天又投一颗,然后日本佬就乖乖地宣布投降。用老保长的话讲:美国佬的两个蘑菇弹把日本佬的两个卵蛋都炸成肉酱。但同时也把他炸成一个穷光蛋、晦气鬼,以前在赌桌上的进账哗哗哗出去,挡不住,摧枯拉朽的。
鬼子投降初期,窑子里生意出奇的好,嫖客赌棍洪水泛滥的多,都是趁乱作乱掠到横财的贼鬼烂佬,赌注下得大,心眼黑得辣,不守规矩,耍鬼名堂。老保长不知深浅,不出半月老本已输个精光。不甘心,借钱博,又输光,欠下一屁股赌债,剩下狗命一条。债主怕他赖账跑路,把他剥光衣服,关进窑子地下室,派出七号去搬救兵,筹款来要命。
七号从此一去不返,这也是符合这些号的人性的。
眼看老保长只有等死,却意想不到等来救星。一日上午窑子里外清风素静的,人都还在睡大觉,只有院子里的花草醒着,在阳光下争奇斗艳,吐故纳新。突然,院子的朱红大木门被生生撞开,闯入一女子,人称长官,三十出头,长得标致,穿得普通,却是一副凶相,带一队宪兵,进门就放两枪,把两条嗷嗷叫的狼狗杀掉,然后封死门前屋后,抓人。抓的是那大婊子,她正在浴缸里洗澡,当兵的不敢进,女长官亲自上阵,三下五除二,用一个被套把她裹个严实,对她当场审问。审问完,交给当兵的,押上车,抓走。
这是劝我睡觉的道理。爷爷讲道理的水平一套一套的,睡觉是睡觉的理,起床有起床的理,什么东西都有理。要讲道理,我笃定,爷爷的水平高高在上,没人能占他上风。但讲故事和吵架的水平,老保长绝对在他之上。老保长吵架,操爹日娘,句句带把子,可以把死人气活,活人气死;讲故事能从赌桌上讲到响床上,从白花花的银子讲到白生生的奶子,从白生生的奶子讲到红滴滴的×,可以把每个好人教坏。他见酒就喝,喝了就醉,醉了就讲,不分场合,不知疲倦,一个故事能讲几十上百遍,也把好多好人教坏几十上百遍,至少在心里吧。你看他不停地把一个个老故事颠三倒四地讲,以为他早已倾家荡产,想不到还埋着这么大一个金矿。我无法想象一个整天酒醉糊涂的人是靠什么锁住这个金矿的,正如无法想象一个老酒鬼守着一缸老酒不喝一口。这个事实让我对老保长肃然起敬,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尊敬他。
月光在老保长不语时显得更亮,好像沉默真的是金子,可以发光,照亮月光。老保长讲故事有门道的,每讲到关键处,总要停下来喝水,重新点一支烟。这是吊人胃口,也是为了把故事讲出门道:好像讲不下去,其实是要个停顿,摆个样子而已。
摆完样子,老保长又开始讲——
这女长官是什么人呢?就是把太监调去做军统特务的那人。这人你们总该听闻过吧,太监救过她命,还给她当过接生婆。我头一回去上海,在太监诊所里曾跟她撞过一面,半夜三更,她乘一部黑轿车来。那天真见鬼了,我不该在诊所反而在,太监该在诊所反而不在,两个“反而”好像是摸了她两只奶子,叫她很生气,对我一通训和审,好像她是警察我是流氓似的,好像我真摸了她奶子。她奶子是蛮鼓的,条杆也上好,手长脚长的,上床笃定是把好手。可那时我在窑子里已经玩了一只金元宝的女人,吃饱了撑的,红烧油肉也不想吃。我只是奇怪,她一个女的,年纪轻轻,怎么训人的口气那么老到,跟练过似的,张口就来,接二连三,句句盘到我底细。我照太监事先教的,讲土话,装傻子,一问三不知,只管点头哈腰,赔笑脸。她看我是个土鳖,听不懂她话,回头自己翻箱倒柜寻了一些酒精纱布走。这时我才知晓她来找太监是去救人命的,太监不在只好自己先去急救一下。临走她交代我,要太监回来后迅速去寻她,她叫姜太公。完了想起我是个“聋子”,她从头上拔下一支玉簪,丢在案台上,意思是这代表她。
她头上本是对着插着两支簪子,拔下一支,头发散开一撮,她索性拔下另一支,一头长发瀑布一样泻下来,散在肩头,披在背上,拖到腰线。她穿的是草绿的紧身旗袍,配上一身乌黑长发,整个人顿时柔媚得闪闪发光起来,像奶罩,明明是加盖一层,却比扒掉一层更撩人。她很会打扮自己,用手上的簪子把头发稍稍理一下,又活活添一份妩媚,有窑子里那些号的姿色,但又比那些号雅致清爽。我看着她出门,一扭一扭走,钻进车门,那腰身,那屁股,把黑暗都照亮。我当时想,操他妈的,老子睡了一只金元宝的号都不及她漂亮。我后来跟那些号来事时,脑子里经常想的是她,有时不行了,乌龟了,一想起她就行了。俗话讲人丑×不丑,×丑毛盖着,跟女人那个,紧要的是想头,×是次要的……
女长官不走,指挥手下在大婊子的两层楼的一楼客厅摆好桌椅,叫人把隔壁三层楼里的所有号一个个带过来审问。审问分两项内容,一是要她们揭发大婊子做汉奸的事,二是向她们打听上校的下落。当时老保长已在地下室关了三日三夜,当兵的发现他时,他已饿得肚皮贴在背脊上,脚长在手上,走路得靠手,扶着墙走。走出地下室,他已经累倒,口吐白沫,要死不活的样子。窑子里零食多,饼干、糕点、糖果、香烟、酒水,像农家院里的鸡粪,四地散落着。
老保长讲:“我见什么吃什么,吃到又是口吐白沫为止。”
女长官最后一个提审他,那时太阳已经西下,院子里一蓬芙蓉树在经受一天阳光的暴晒后,花朵蔫耷耷的,但夕阳的光芒依然照得它一团桃红,红得刺眼。此时的老保长已死过两回,一点不怕死,他知道要去见谁、做什么——那些号受审回来,叽叽喳喳的,把女长官形容成一个女魔头,目光刀子一样尖,发火时把乌黑的手枪从腰里掏出来,拍在朱红漆亮的桌面上。那是那大婊子的餐桌,老保长曾在那儿吃过饭,印象很深,桌面光滑得像绸缎子,红亮得像漆过血精,可以对它照镜子。老保长满嘴酸水,打着饱嗝,在红桌子面前坐落时,首先从桌面上看见女长官的脸,晃晃悠悠的,像浸在水里。
“起先我一直低着头。”老保长讲,“我不敢抬头看她,又惦记着桌上有没有手枪和刑具什么的,便偷偷看。”
没有手枪,没有刑具,什么也没有,桌面像镜子一样干净,只见桌沿上支着两只袖着浅白碎花的肘子,中间夹着一张女人模糊压扁的脸。桌子底下,跷着一副二郎腿,左腿搁着右脚,露出右脚白皙玲珑的脚踝。此时的老保长对女人的心肠基本上还是个糊涂蛋,但对女人的身体已经研究透,看这脚踝,他知道这一定是个生相标致的女人,身形偏瘦,年纪在三十岁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