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2 / 4页)
干部笑:“然后呢?”
爷爷讲:“你公安局给村里出证明,讲明事实。我们讲破天都没用,你们写一张证明就有用。”
可爷爷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只闭了眼,流出两行泪,虫一样爬着,鼻涕也流出来。看着这样子,我心都碎掉了。我号啕大哭,像爷爷死了。这个该死的下午,天地是雪白,可人是污黑的,坏人打好人,儿子骂老子,天理皇道塌下来,压得我窒息,心里眼前一团黑,恨不得哭死。
七五
事情很快搞清楚,确实是爷爷揭发的上校,他虽然不知道上校躲在大陈村,但他派三姑跟踪了父亲,就知道了。
父亲每次去大陈村看上校,因为要翻长长的蚂蟥岭,总要先去三姑家周转,吃饱饭再出发,否则要被“蚂蟥”榨干拖垮的。爷爷每月轮流去一次女儿家,那次去三姑家,三姑顺便讲起不久前父亲带老保长去过她家。而在那之前,父亲当着爷爷面,在老保长的棺材屋里承认他知晓上校藏在哪儿,也答应哪天带老保长去看他。爷爷一点不老糊涂的,听三姑那么讲后马上猜到,父亲这是带老保长去看上校。以前三姑虽然也讲过,父亲最近常去她家,但不冒出老保长他想不到这点,而现在又太容易想到这点:这是个打雷下雨的关系,雷在先,雨在后,倒着算,九算十准;再算,八九不离十,上校应该就躲在附近。
爷爷把情况告诉三姑,要求下次父亲再去她家,她跟他走一趟。三姑是他女儿,父亲的话就是圣旨。第一次跟,没想到要上蚂蟥岭,这么远,都是山路,步步要力气,她一个女人家哪儿熬得起,跟丢了。第二次她派老二跟,我五表哥,十九岁,身子燕子一样轻,眼睛老鹰一样尖,跟到底,一点没差错。爷爷就这样掌握到地址,然后去二姑家。二姑的公公在县城开一爿豆腐店,认得不少城里人,其中有个公安局干部,就是老保长在公安局的那个亲眷:他管后勤,吃喝拉撒都管,多次来过豆腐店,有时验货,有时对账,一回生,二回熟,便有些交情。
“你个王八蛋!老子瞎了眼,跟你好了一生世。”
父亲拦在中间,责问老保长:“你讲清爽,他作什么孽了。”
老保长哼一声:“你自己问他吧,我反正以后再不会踏进你家一步,他也别让我在外头看见,看见我就要骂,就要打,打死他我就去坐牢,你就去给我送饭。真是滑稽,整日子对人讲这个大道理那个大道德,结果自己畜生都不如。”
老保长一边骂一边气呼呼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我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我想一脚踢死他,但又怕父亲不同意——父亲在场轮不到我威风。我注意到,他没有喝酒,身上一点酒气也没有。我觉得他是疯了,想找死。天井里落满雪,滑脚,他踉踉跄跄走着,我希望他跌倒,摔死。
父亲追上去,追出门,消失在大门口。
通过二姑公公牵线,干部在办公室接见爷爷,问什么事。爷爷从小瞎子造上校是鸡奸犯的谣言给我家造成的恶劣影响讲起,把来龙去脉讲一通,只怕漏掉,反复强调现在村里多数人仍认为上校是鸡奸犯。虽讲得颠三倒四的,干部倒也听出头绪:在逃的犯人(上校)肚皮上有字是真,鸡奸犯是假,村里人把假的当真的,连带到我父亲,害得我家名声坏,不好堂正做人。
干部忙,不耐烦,打断爷爷:“你讲这些有什么用,犯人逃窜在外,我帮不了你。”
爷爷讲:“你答应帮我,我可以帮你抓到罪犯。”
干部问:“我怎么帮你?”
爷爷讲:“你抓到他,查明他肚皮上的字,肯定不是鸡奸犯。”
我来到爷爷身边,拉着他手,想安慰他,又不知讲什么,气愤让我变成了废物。爷爷也是,自挨老保长打骂后,一直呆若木鸡,傻愣着,既不还嘴骂也不叫苦申辩,好像老保长事先给他灌过迷魂药,他神志不清了,体面不要了,道理丢完了,成了个十足的糊涂蛋、可怜虫。我既觉得有些可怜爷爷,又觉得这里面可能有什么古怪:兴许是爷爷有错在先,他认错了。
这么想着我心里少了气愤,多了紧张,怕他有错。
不一会儿,父亲回来,像老保长刚才一样,也是一脸杀气,一声不响地走到爷爷面前,像刚才对老保长一样,一把揪住爷爷胸口,推他到板壁前,抵住,恶声恶气地责问爷爷:
“你给我讲实话,是不是你向公安揭发了上校?是不是?讲实话!讲啊!”
爷爷,你开口啊,不是的,你又不知道上校躲在那里,没人跟你讲过啊;爷爷,你快否认啊,你是冤枉的;爷爷,你一向懂得做人道德的,你不可能干这种缺德事;爷爷,你快讲啊,大声讲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