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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第1 / 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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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从刚才看到的屋子的凄凉景象中猜得到的。母亲要在世,这些灰尘蜘蛛网不可能这么耀武扬威在我面前。母亲是天底下最勤劳的人,屋子在她手里,哪怕是猪圈,地上的垃圾也不会过夜,板壁上、楼板下的灰网不会过月,如今它们成年不败的威风,显然是母亲入土化为尘灰的证据。我问父亲母亲是哪年走的,怎么走的——我希望是自然走的,不是自杀,也不是他害。父亲不理我,继续说:

“你二哥也不在了,比你妈先走。”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气,随风飘散,不留痕迹;有些事情像水印子,留得了一时留不久;而有些事情则像木刻,刻上去了,消不失的。我觉得自己经历的一些事,像烙铁烙穿肉、伤到筋的疤,不但消不失,还会在阴雨天隐隐疼。

七九

哪里埋着你亲人的尸骨,哪里就是你的故乡。一九九一年,我行囊空空、疲惫不堪地回到家乡时,后山的老虎背上已多出三座我亲人的坟墓:一座是爷爷,一座是母亲,一座是我二哥——如果嫂子也算亲人,就有四座,是我未曾谋过面的二嫂。我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春日(这是航线淡季)的下午小心翼翼地走进睽违二十二年的老宅时,父亲正落寞地坐在我和爷爷曾经睡觉的东厢房门前的躺椅上,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屋檐水滴答在天井里结满污垢的青石板上。他把我当作走错门的人,抬头看我一眼,又低头抽烟,问我:

“你找谁?”

我叫一声爹,报出自己小名。他像只有二十二个小时没有看到我,没有些许激动——也许是怕激动,也许是要给我腾出时间,认识一下这不堪的老屋,目光自下而上、自外向里无精打采地睃视着,好像在告诉这些老墙、老门、老楼板:有故人回来了。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发霉酸腐的浊气,门楣上、楼板下、屋檐下、角落里,挂满蒙尘的蜘蛛网;几张条凳、竹椅横七竖八地散乱在前堂;堂前正壁贴着我熟悉的毛主席像,已经脱落一只角;阁几上灰扑扑的,像父亲抽了几年的烟灰都撒在上面,并被摊匀。屋里唯一干净的是那张我从前做作业的八仙桌,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泛出丝丝红光。

七八

现在是北京时间二〇一四年十二月二日,深夜九点,西班牙马德里时间下午三时。我有两个时间。我必须有两个时间,因为我被切成两半:一半在马德里,一半在中国。我已经六十二岁,在中国是退休的年纪,但我忙得很,现在。崛起的中国给了我创业的机会,我四十九岁开第一家公司,如今有三家,上百号员工,一堆事,几乎每个月要回国一两次,因为时差原因,经常白天黑夜连轴干。开始我担心身子会累垮,但十几年下来我身体越来越好,甚至称得上强壮。都说人是血肉之躯,在健康面前没有谁是铜墙铁壁,可我仿佛是个金刚之身,经常累得站着就睡着了,而疾病从没有在我身上醒过,十几年伤风感冒都没来招呼过我。我觉得自己有两个心脏,像我经常搭乘的民航客机,有两部引擎。

报纸上说,民航飞机是最安全的,因为所有核心机部都有双份,有预备。当然遇到恐怖分子预备再多也没用,只有预备死。恐怖分子是当今人类的肿瘤——这也是报纸上说的。我每天看报,回国看《参考消息》,在国外看西班牙《国家报》和中文版《侨新报》《欧洲时报》,四张报纸一年四季陪着我,影子一样,奖牌一样——我曾对妻子说过,它们是我年轻时与孤独交战的战利品。现在我不孤独,公司家庭,妻子儿孙,七姑八姨,员工老乡,都要我的时间,我忙得没时间孤独,孤独像风化的干尸,我不认识了,想不起了,唯一留下这战利品:看报纸,伤疤一样,褪不掉。托祖国的福,我生意越做越大了,去年我还去人民大会堂开过侨胞联谊会,中央四台报道过,我妻子在家里看见,激动地抱着孙子哭起来,把小家伙吓坏了。

做人如做梦,倒退几十年,我拿两个脑袋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父亲是怕爷爷作的孽把我作死——不死也活不好,才铤而走险,送我一条逃生之路。尽管这条路寒风凛冽,但事实证明,父亲的选择是明智的,那个乡村已经容不下我们,与其留下来受罚不如逃走。我逃了,其实大哥和二哥也逃了,方式不同而已。

我逃出来后第一站落脚在巴塞罗那,是西班牙海边的一个城市,很大很美,像中国的上海。城市有多大多美,我就有多小多丑,小得连名字都没有,大白天不敢上街,听到警笛就发抖。偷渡客都这样,像阴沟里的老鼠,只能苟且活着,能找到一条阴沟卖命就是最好的活路。我有幸在一家老一代华人开的鞋厂找到活路,一天上两个班,只做一道工,给皮鞋钉绳扣。一年学徒期不算,整整五年,经我手的皮鞋少说数以万计,可我没见过一分钱。我的钱都让龙头收走了。现在叫蛇头,那时叫龙头,龙头老大,本事很大的意思,带我们漂洋过海闯天下的。但不可能免费,要收钱,收的钱叫出头费。多年后,父亲告诉我,他当初给接手的人付过出头费的,是一只金手镯,从上校屋里拿的,算偷吧。可龙头说,交手的人一个屁都没给他,只给他我一条命。就是说东西没到他手,我只有用工钱抵。手镯去了哪里?不知道,过去那么多年,当初接手的人作了古,说不清楚。

我以为父亲痴呆了,数着他脸上一条条狂野、黝黑的皱纹。父亲瘦成了一把骨头,手背的青筋有他指头间夹的纸烟一样粗。足足过了一分钟,我再次叫他一声爹,报明身份。他丢掉烟头,看着烟火在雨丝里慢慢熄灭,终于开口:

“你爷爷死了。”

这我早就猜到,从几方面都猜得到。爷爷是那么要面子的人,当初一个鸡奸犯的假传闻都差点把他送进鬼门,何况后来全村人包括父亲集体公然向他发难谴责,他哪受得了?报纸上说,智者可以从过去摸到未来的痕迹。我不是智者,也从爷爷犯的错误中听到了他死亡的脚步声:一步之遥,触手可及。此外,我出去后每年都给家里写一封信,从没有收到一封回信。头些年我还苦等回信,后来根本不等了,写信只是告诉他们我还活着。家里只有爷爷能写信,他要活着一定会给我回信,哪怕明知第二天要死,也会给我写好回信。后来父亲告诉我,在我走后没几天,还没等到上校的申明告示,爷爷已经把命交给他的裤带,在猪圈里上吊了。上校的申明起的作用,也许只是没人去刨他坟墓。老保长一再公开扬言,爷爷没资格葬在村里任何一寸土里,他应该碎尸万段,喂豺狼吃。何况,爷爷要在世,已是年近百岁的老寿星,一个背负骂名、胆战心惊的人无论如何是享不到这福寿的。

过一会儿,父亲又说:

“你妈也死了。”

这是一九九一年,我第一次回国,二十二年前的事,也不必要去说了。

报纸上说,人要学会放下,放下是一种饶人的善良,也是饶过自己的智慧。我这一生许多事都放下了,但有些事又怎么放得下?我在鞋厂给皮鞋钉了六年扣子,深知一个道理,扣子不是鞋带,可以脱下,扣子钉上去后就跟鞋子长在一起,脱不下的,脱下皮子就坏了。有些事长进血肉里,只有死才能放下。一九九一年,我还没做生意,挣钱难,为了攒足一张机票钱,我得熬五六年时间,像养大一个孩子一样难。我说过,那时回国是伤筋动骨,但只要伤得起,不是粉身碎骨,我是不会放弃的。我已经等了二十二年,每天我用回忆抵抗漫无边际的思念,用当牛作马的辛劳编织回来的梦。

一切都是为了回来!

像一个人不能把自己拎起来一样,我放不下回来的念想。一定意义上说,我活着就是为了回来。

谢天谢地,我总算等到了这一天:用二十二年等的一天!记得那天从售票台接过机票的一刻起,我的心就开始怦怦跳,像接到手的是一张生死命状,激动,紧张,害怕,兴奋,太多的情绪,太乱的心思,一路上我都天昏地黑的。等踏进家门,我一下咚地跪在地上,像这套纸票(我订的是中转往返票,便宜)有千斤重量,我负重竭尽全力挺一路,到家再也挺不住,累垮了。现在想起这些,我依然感到膝盖发胀,眼前浮现出妻子用手轻轻抹去我脸上泪水的情景,仿佛发生在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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