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1 / 5页)
真的,他那么拼命,几十次去前沿阵地救人,身边的人一个个死伤,他最严重的一次只是断过一个脚指头,其他都是擦伤皮肉,跟穿着铁布衫似的。也许这就是福报吧,但他现在这样子哪有福气?
我说:“你就是他的福气。”
她说:“听下去你就知道我是他什么了。”
八九
同样的白炽灯泡,滤掉了苍凉的红光,变更亮了,因为多数工厂停业了,电力足了。她同样的脸,显更大了,因为疲倦爬上去了。疲倦加深了皱纹,下沉了眼袋,拉长了下巴,脸就变大了,更老相了。但她的精神还是好,越发好,记忆清晰,思路活灵,讲得很流畅,或许是美好的回忆在起作用吧。
据说,出租车司机会忘掉所有乘客,除非你把钱包落在他车上,他没收也好,归还也罢,都是他美好的回忆。她把最宝贵的青春和初恋落在朝鲜长津湖边的血土上,这片土地形同她故乡,会魂牵梦绕的,她没收不了,也归还不了。因为嵌入血肉了,只能同血肉同生同亡。
初恋的感觉是甜蜜的秘密,是紧张的等待、偷窥,是手不经意中相碰触电的感觉,是炮声轰轰中的害怕和祷告,是午后的阳光在风中行走,是微风吹来了稻花香,是彻夜不眠的累人旅程,是各种复杂幽秘、别出心裁的明测暗探。总之是细腻琐碎的,孤僻,怪异,情乱神迷,神神叨叨。她改变不了事实,甚至乐于耽于这种逝去的事实中,不免说得铺张,让我觉得啰唆。整个晚上,我第一次出现听力疲劳的感觉,忍不住打断她:
“总之你爱上他了。”
八八
在她离去时,我起身站到窗前,舒张一下被矮凳子收紧发硬的身子。窗外黑沉沉的,没有一扇窗户亮灯,路灯也灭了。夜深了,正如她讲到一半的故事,正在积聚隐秘的能量向芯子里涌动,把未知和孤独留给我一人。我有些迷茫恍惚,不知是希望她尽快回来,还是迟些回来。我可以想象,她和上校一定爱过,然后恨过,然后……我无法想象她现在是在重拾旧爱,还是自我救赎。相爱相杀,爱不成便成恨,恨的伤口可能酿出毒药,她现在在喝下自己酿出的毒药?我想起前妻,我们没有恨过,是命运给我创下一个巨大的伤口,毒性至今都没有消失散尽。
她很快回来,添了件衣服,是一件肉色的丝绒开衫,宽大的样子无疑是上校的。这衣料在马德里是昂贵的,但在这里只是土特产,家家户户都送得出手,想必也是人家送的。上校已牢牢把她捆住,她不可能重操旧业。据说在去我们村庄前,她是这儿唯一的赤脚医生,同时也是最抢手的纺织能手。她一边行医,挣医生的钱,一边纺丝织衣,挣老板的钱,是这儿收入最高的妇女之一,攒的钱可以重造一栋房子。但这些积蓄后来都为上校治病花光了,为了照顾上校她又没空打工挣钱,只靠给人看病挣点油盐钱,一度生活十分拮据。不过前两年政府给她落实政策,天上掉馅饼,她月月有笔数目可观的退休——不,是离休——工资,生计难题一下得到解决,解决的方式和结果几乎是完美的。这从她抽的烟可以看出来,她抽的是凤凰,是仅次于牡丹的好烟。
“刚才说到,解放军顺利接管了我们,据说没费一枪一弹,我们听到的几声枪声是有人自杀,不是抵抗。”她一点不糊涂,不要我任何提示,只靠两口烟的过渡,恢复了淡然的神情,继续机械地往下说——
解放军和国民党军队完全不一样,他们到我们医院,迎面见到女护士,靠边站,等着我们过去再走。第一次这么遇到,吓得我不敢往前走,担心他们要调戏我。后来见多了,就觉得他们是好人。他们对俘虏制定的政策也上好,先谈话,劝你留下来,加入解放军,不愿意的给你发回家路费。找我谈话的人知道我是个孤儿,家里没一个亲人,说:那你没选择,留下来吧,解放军就是你的家,我们都是你的亲人。说得我当场流下眼泪,真像回家一样。后来我知道上校也留了下来,心里更高兴。可他不久便随大部队出发,不知去了哪里,总之是前线吧,因为前线最需要他这种医生。他没有跟我告别,也不需要。我说过,那时我们才见过几次面,连个天都没聊过,是我自作多情,心里莫名地装着他。用现在的话说,我有点暗恋他。其实暗恋也谈不上,就是一种好感,一种小姑娘的心情。
“是的,”她脱口而出,“我这辈子只对他这么爱过,爱得小心翼翼又天昏地暗。”
她又列数种种心花怒放又揪心断肠的细节、事迹,痴迷于逝去的青春和灼伤泪眼的甜滋滋的苦涩中,流连忘返。这是她毕生的辉煌,一生盘根错节的痛的根子,彩虹一样的、惊人的美丽,也是惊鸿一瞥的残酷。她心里在燃烧,一颗孤寂的心在一往情深。没有人会忘掉自己的宝贝藏在哪里,也没有人会忘掉刺穿自己心的箭。我不忍心再打断她,就让她说个够吧,这不是修养,而是仁慈。
终于,她在迷途中绕出来,回到正途——
我不知道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就像我不知道他身上有哪一点是不值得我爱的。我爱他的笑声;我爱他的背影;我爱他抽烟的样子,爱他丢下的烟蒂;我爱他在手术失败后骂娘的愤怒,当然更爱他手术成功后的灿然笑容;我爱他遛猫逗猫的样子,那一定是他最得意开心的时候;我爱他义无反顾奔赴前沿阵地去出诊的英勇,爱他风尘仆仆回来的喜悦和痛苦。我们医院总共有七个外科医生,他去前沿阵地出诊的次数比其他六人加起来还要加倍的多。
为什么要出诊?因为有些伤员伤势太重,下不了阵地,下来必死在途中。他闻讯后总是对其他医生说,别抢,我去,我要让我的金子(手术器具)多发光。那可能就是去送死,前线的枪炮是不认人的,敌机在空中专门找这种孤单的吉普车,认为里面一定是送情报的人或大首长。好几次,我随他去前沿出诊,路上遇到敌机扫射,有一次一梭子弹正好钻进我和他肩并肩的夹缝里。我吓得哇哇哭,他笑道,谁说子弹不长眼?子弹知道我们要去救人,打死我俩等于要打死一堆伤兵,它下不了手。有一次车子被地雷炸翻,滚入山沟里,司机当场牺牲,我下体出血,一只肩膀脱臼,痛得昏过去,他毫发不损。他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造的浮屠已上千级,已经在天上,死神够不着他了。
我继续留在医院,并受器重,被提拔当了护士长。解放军真把我当亲人待,对我特别照顾关心。不久上海解放,九月份,我被派去华东医护干部学校学习,就是现在解放军第二军医大学的前身。我学的是麻醉师专业,本来要学两年,后来朝鲜战争爆发,中国派出志愿军抗美援朝,学校发出号召,动员我们去前线保家卫国。很多人报名,我为了获得批准,用血书写申请,写血书的也是第一批被批准的。最后一共批准六十个男生、十二个女生,差不多装满一节火车厢,直接开往前线。这年年三十,我们是在火车上过的,一路上成千上万的人拥在月台上给我们送饺子,一站站送,哪吃得掉?吃不掉没关系,我们装在网兜里,挂在车窗外冰冻。火车开出济南后等于开进冰箱里,一路都是冰天雪地。开过鸭绿江,那个冷,那个雪,我们南方人想不到的,鼻涕流出来就结冰。天是那么冷,但我们心里热火朝天,一路上唱着歌,跳着舞,根本不像去前线打仗,像从前线凯旋归来。
跟那次国民党抓我的情况相似,火车每到一站,就会下去一批人。不同的是来接我们的人个个热情洋溢,脱掉手套,用冰冷的手和身子拥抱我们,问寒问暖。解放军和国民党是一个桑蚕一个樟蚕,根本不同的,桑蚕吐丝做衣,一身宝,樟蚕啥都没用,只害人。我和二十一个同学在长津湖东端的一个叫下碣隅里的火车站下车,分头上了三辆吉普车和一辆卡车,去了各自部队。我上的是卡车,去的是二十七军军部野战医院,当时医院在长津湖边的一个山洞里。我们六个同学,四男两女,下车时手上都拎着一网兜冰冻饺子,当天晚上医院会餐,吃的就是我们带去的饺子,大家吃得开心死了。
吃到一半,突然闯进来四个人,两个手上提着枪,一个手上拎着医护箱,另一人空着双手,但手上有血迹。他可能在雪地里洗过手,但没洗干净,残留着明显的血迹。他们去前线接诊刚回来。他一出现,像来了大领导,大家安静下来,院长坐的那一桌子人都站起来向他问候,拉他入座。我左看像,右看也像,最后确定就是他,我老头子,就跑上去向他问好。他没认出我来。我说我是谁,他听了不相信似的,对我左看右看,最后说,你怎么胖得像一头过年猪了,可以杀了过大年(元宵)。
说完哈哈大笑,引得满堂大笑。
确实,在军校一年半,我胖了一圈。我从来没有过过这种好日子,不要做体力活,有吃有喝,无忧无虑,能不胖吗?像我现在,整天替他操心操劳,能不瘦吗?我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浑身不自在,像满屋子笑声都化作水泼在我身上,我成了一只落汤鸡。他看我窘迫的样子,安慰我说,没事,要不了两个月,保准你瘦回原样,那时我就认得你了,说完又笑。以前我真不知道,以后知道,他就是爱开玩笑,爱笑,笑起来声音很大,放炮一样。现在我真想再听到那种笑声,可听不到了,只有在梦里才能听到。那两年,尽管每天出生入死,不死也累得要死,但因为和他在一起,成了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光,我心里越有苦就越是会梦见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