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舒伯特(第1 / 7页)
“对不起,我是黄士宏,请问宋老师在吗?”
“宋老师,七十八巷的宋老师还是按月记账的吧?”
“谁?”
“宋老师,宋九龄老师,教历史的,住七十八巷五号,一年四季穿蓝色长袍的那个老先生。”
年轻人摇摇头,将手上的一截香烟在玻璃烟灰缸里捻熄,然后立刻又点了一支,继续低下头去看桌上的女明星。
我走出“芳山杂货店”,饥饿、昏眩却吃不下东西的感觉又开始浮现。
我站在宋老师的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中山北路上的车流不疾不徐地平稳行进着,一辆公车靠站,遮去了我们的视野,然后公车再度前进,相同的景色又无声地浮现眼前。我用很低的音量对自己说:
“舒伯特也有无言以对的时候吧。”
从红砖墙后面露出的一大片芒草茎叶望进去,灰色的屋瓦顶上空,几截断裂的电话线垂落下来,它们的尾端很有力量地向上卷曲成圆弧形,看起来有点像一束倒吊在半空中的黑蛇。冬日晴朗的午后,光线清灵如水,可以让人轻易地看见更远的地方,以及更分明的色彩。深褐色的鱼鳞板上浮出细密爬梳的木纹,日式风味的玄关和纱网依旧完好,至少蚊蝇还是不易从这样严谨的桧木门框上找到缝隙飞进去吧?
已经有十年以上了,我不曾再回到这间朴素而幽静的木造房子;站在这样厚实的木片门外,很难让自己相信这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城市。
我站在这条寂静的小巷道上,几分钟之内便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看看远方探出半个身长的办公大楼,和浅蓝无云的天空;洗石子的门柱上一方红色的电铃按钮依旧完整而油亮,我几度深吸一口气,举起手指向前,又放了下来。
这种情形已经维持了一阵子。大约是七天前,因为突然怀念起城中市场鱿鱼羹的滋味,于是在例行的采访会议结束之后,便开车前往重温高中时代的旧梦。在那年纪,饥肠辘辘的我可以一口气吃掉五碗辣鱿鱼羹,一汤匙舀下去,热乎乎的油花围拢过来,油绿的九层塔叶子从碗底绽放开来,世界仿佛就是那样永恒地自给自足。我一个人独自吃着,吃了一碗又一碗,吃饱了,一点也不寂寞。那天,我就如以往那般挽起袖子吃着,第一碗刚吃了半口,便不经意地瞥见墙上白色压克力价目表的一行楷体红字:“廿年老店,独家口味”。饥饿却吃不下东西的感觉便从那时开始。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行小字会引来这样的反应,高中时代热爱的歌曲早已经编成“老歌精选集”了,电影票的价格也从四十五块变成两佰块了,难道鱿鱼羹就不会老去吗?不变的味道还是会老去的,在绿头苍蝇嗡嗡的声音下,老旧的汤碗摔破了一个就少一个。
吃不完一碗鱿鱼羹的感伤让我深深怀念起宋老师。高三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我穿着一身卡其制服,徘徊在宋老师家的巷口,左手的大盘帽遮不住右手指间的一截袅袅白烟。几次伸出手想按下电铃,又放了下来,最后,还是到“芳山杂货店”买了一包青箭口香糖,一口嚼上三片,自以为把满嘴的烟味盖掉了,才站在店门外的公共电话前面怯懦地投进一块钱……那一天下午的长谈,让宋老师走进我的历史,而我走进了历史系。
这段历史一直持续到我服完兵役之后的一席谈话而结束。那天,我坐在宋老师的书房里,四壁的书墙苍老而严肃,听完我的话,宋老师手上的保温杯还来不及放下来,便开始厉声斥责:“当然是继续念书考研究所,记者是干什么东西?文化流氓!”宋老师颤抖着上身从藤皮椅上站起来,激动的茶水冒着热气,从杯沿泼洒出来,溅湿了大书桌上的一叠宣纸。褐色的茶水在我眼珠里漫开来,直到整间书房都罩上一层水纹。我还记得那天下午走出书房的时候,宋老师背对着我,从书架上抽出两本书掼在地板上,我尽量放轻脚步往客厅走去,但是老旧的木条依然发出吱呀的摩擦声。我僵硬地跨步往玄关纱门的方向移动,经过那个圆嘟嘟的深蓝布沙发椅时,宋老师的小女儿宋琪坐在地板上,倚在小茶几旁,手上端着一本简明英汉字典,茶几的玻璃桌面上散置着一叠讲义和几支红、蓝原子笔,还有一本英汉对照本的《异乡人》。见到宋琪的时候,我手足无措地摘下眼镜来,用手背在眼角揉了几下,或许我希望宋琪能随便跟我说几句俏皮话,就像往常那样,好冲淡一些感伤的气氛。可是宋琪并没有开口,她憎恨虚伪,或许也憎恨我。那时,她像一个俏皮的小妇人那样嘴角咬着一支刚刚削尖的铅笔,用那双慧黠又天真的半月形眼睛仰头斜睨着我;我低头垂手从她面前走过,仿佛我的袜子上有五六个破洞似的。当我默默推开纱门的那一刻,感觉到宋琪的眼睛从背后逼视着,她的表情丝毫没有松懈下来,嘴唇之间上下摇摆着的铅笔密布齿痕,一声冷冷的“再见”,像一只蚊子在我的耳膜上轻轻叮了一下。
七天前的那个中午,我从鱿鱼羹店走出来,走进一家小咖啡馆,一连喝了两杯浓缩咖啡之后,才决定打电话给宋老师。出乎意外地,接电话的是宋琪,她的声音变了,不再那样娇气,讲话的速度也放慢了,不过我还是立刻就认出她的声音来。
“宋老师或许正在午睡吧。”看着眼前如青石般冰凉沉静的山苏和铁线蕨,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于是背着黑色的大背包,往巷口的方向踅去。
幸好,小公园旁的“芳山杂货店”还在,除了门口右侧多了一架贮放各式冷饮的冰柜之外,一切还是老样子。入门的抬头处还是吊着一只圆形的衣夹子卖报纸,阴暗的室内光线透出一股悠然自得的调子;从外边望进去,倒是那个摆设香烟的玻璃方柜子显得最为晴亮。
我走进小杂货铺里,在木头货架前的狭窄过道上东张西望:鹅黄色的鸡蛋面、味全花瓜、苹果面包、红土花生、水晶肥皂、五月花卫生纸、降落伞火柴盒……还有,一整排老玻璃铝圆盖的糖果罐,里面有五彩的金柑仔、芒果干、花生糖、鱿鱼片、白话梅、甜酒李……角落上,理着小平头的年轻人裹在一件草绿色的防寒夹克里,像只猫头鹰似的叼着一支长寿烟,烟头上星火间歇明灭着。小木桌上靠墙放着一台浅绿色的铁皮收银机,找钱的时候,小老板头也不抬,眼睛仍注视着桌上摊开的明星画报,伸手往钱柜上凸出的银色小铁棍一按,发出一声脆亮的“叮——”。
“宋老师的账顺便结了吧。”我打开大背包,把刚买的花生糖和苹果面包塞进去。
“什么?”小平头的年轻人终于抬起头来,他的方形脸上有一双精明的小眼睛,很黑,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