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封罐子(第1 / 2页)
那天晚上,就在他刚刷过牙准备就寝时,原本平静的屋外,突然传来一串小孩子的嬉闹声。正在院子里浇花的妻子唤他出来看,是一群邻家的小孩正提着一只只灯笼,打他们的门口经过。那些小孩他全认得,正在尖声吵闹着的是还未上学的小阿珠,她的哥哥阿治独占了一把红色的小蜡烛,她正气恼着牛奶罐里的火光快灭了呢!
“好好玩哦,好想提灯笼㖿。”妻说。
他也找来两个空牛奶罐,用一根钉子在底部打了许多小圆洞,再用一根细铁丝串起两个简陋的灯笼;妻从厨房里搜出了为台风天而准备的蜡烛,他用打火机在蜡烛底部烧了一下,把蜡烛粘在圆形的牛奶罐里。妻高兴地拍起手来。
妻是否的确也不想要小孩子,他没有认真地问过,只是在学校里到处都是小孩子,他觉得好像什么都不缺了。他没有什么太大的烦恼,在山上生活这些年以来,这一直是最令他担心的地方。
妻过世之后,他又独自生活了一年。这一年之中,母亲是唯一上山来看过他的人。
“当初生个小孩就好了。”偶尔,在母亲下山离去之后,他在客厅里独自吃面的时候,耳畔会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惯常的晨起之后,独自坐在倚窗的书桌旁,始终挥之不去的,则是他们第一次发现这幢木造房子时,妻脸上浮现的喜悦之情:
“好恐怖哦!”
在妻的语言之中,这句话是用来表示极度高兴的意思。
妻是否的确也不想要小孩子,他没有认真地问过,只是在学校里到处都是小孩子,他觉得好像什么都不缺了。他没有什么太大的烦恼,在山上生活这些年以来,这一直是最令他担心的地方。
他盘腿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前方的桧木小方桌上有一碗蒸腾着热气的乌龙面,规规矩矩的一碗面,装在圆口的小铝锅和井字形的木格子里。木纹细密优雅的桌面上,还躺着一枝刚从院子里折下来的白色山茶花,素净的花瓣羞怯地依偎在一起,泛起丝绸般的月光,仿佛是一个沉睡中的女婴。
他的镜片上泛起一片迷蒙。
他起身推开玄关的纱门,步下一级石阶,麻绿水凉的石面总是令他感伤,像是一个女子贞定的心意。站在那株高大的茶花树旁,又总是让他联想到:妻的前世也许是一个日本女子?一个热爱白色山茶花的日本女子。
他的手上握着一柄光洁利落的圆锹,回忆往事使他的手臂颤抖起来。
现在的他知道,即使没有他,母亲依然会活得好好的。他从来不曾小看母亲。现在,他也不再小看自己了。
半边月亮从茶树顶上探出头来,水洗过的光泽,像是面锅里冷去的蛋白。
确定了正确位置之后,他小心翼翼地从茶树下铲起第一把泥土,掘开的地方,细小的须根流出白色的汁液,像一束被切开的血管。
那个玻璃罐子还在更深的地方,他记得很清楚。
搬到山上的第三个元宵节夜晚,他和妻一起埋藏了这个西班牙手工制的玻璃密封罐子,地点是妻挑选的,在茶花树下。
八年前,他和妻自同一所师专毕业,就在毕业旅行的途中,他们来到这偏僻小镇的山城,一起发现这间当时已荒废的日式木造房子。他还记得,无意中遇见这房子时,妻的欣喜神情,就像一尾刚被钓者重新放回溪流里的小鱼,仓皇而幸福。
在山城的小学里教书,住木造房子,院子里有一株油绿的山茶花,清静过日,然后服务届满领一张奖状,退休,他觉得并无不妥。超乎预期的是,婚后一年之内,妻便把原本荒废的屋子打理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而他也已经习惯了在晨起梳洗之后、上学校之前,坐在凭窗的大木桌旁临几个文徵明体的大字。他写得不多,有时一天只两三个字。他写得很慢,比晨光自木格窗棂外漫进来的速度还要慢。有时,一阵清淡的花香自窗外经过,他便放下毛笔,抬起头,好像在目送一位老邻居;等花香走过,再重新添加几笔,补完一个字。
妻说他的毛笔字写得极好,不应该放弃。他没有表示意见。他只觉得早起很好,于是便起得愈来愈早;至于写字,他倒不甚在意,临帖而已,日子久了自然像。他不心急。他看着窗外的时间比凝视桌面的时间还多。他的书桌很大,桌面上铺着一张咸橄榄色的大军毯,仿佛深陷在沉睡之中。在他写字的时候,有时可以看见妻在准备早餐的当儿,会走到院子里的茶花树下,手上的剪子在树枝上挑几下,又走进屋内。他知道,过一会儿,他的桌面上便会多了一枝斜躺的白色山茶花。也就因为如此,他从没有动过画画的念头。
妻喜欢花,所有的花。上班之前,他会把妻的脚踏车也推到门外的小路上,在那一排扶桑花旁独自抽完一支烟。妻顺手带上红色的小木门时,他便跨坐到车垫上,顺势往前一滑,说声:“走了。”便向前骑去。他必须骑在前头,否则这一路上妻便会不停地回过头来,叫他注意路边新冒出来的小花,黄的、浅紫的、粉红的……
到了晚上,他们大多吃热腾腾的乌龙面。两只圆鼓似的铝锅架在井字的木框格里,白色的水煮蛋,白色的面条,还有小木桌上白色的山茶花瓣。他们没买电视机,因为早睡早起,看的机会不多。学校里有报纸,偶尔他也带几张回来留着包东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