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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鱼(第1 / 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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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其他的店没有什么不同,这里的佛像都很庄严,具足威仪。他一直想要找寻一尊看起来有点不一样的佛像,可是总未能如愿。他想找那种令人感觉无比亲切,似乎正在耐心听人说话的佛像。如果必要的话,他愿意用自己工作一年的所得,来换取这样的一尊佛像,或者,他愿意用自己的全部所有来交换也说不定。

室内飘散的沉香气味令他觉得宁静而安详,玄关那头有一间木造的佛堂,佛堂里莲灯绽放,正在播放唱诵佛号的录音带。那是快速持名的段落,木鱼的敲击声低沉而规律,他觉得那声音清而远,好听极了,仿佛发自一口幽深的老井,木质的水声,坚定而温和。

“对不起,请问有没有‘木鱼’的录音带或是CD?”王毅民踅到矮玻璃柜前面,向那位大女孩问道。问话的时候,他看见自己倒映在玻璃上的身影,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退休了二十年的篮球队员。

“嗯,你是指有木鱼声音的录音带,还是全部都是‘木鱼’的?”大女孩的回答极有礼貌,这使她的脸庞泛起了一层光泽。

捷运淡水线通车之后,王毅民便喜欢上那种明亮的车厢。架设在半空中混凝土梁柱上的车轨,使他能够从高处俯瞰街景,并且和马路上的人群保持着一个适当的距离。列车娓娓地从几楼高的住户窗外滑过,像一抹悠哉的云朵。他喜欢这样在半空中游过窗外的那些水泥方格,这个时候,他感觉自己像一只离群的鸽子,一只落在电线杆上冷眼旁观的灰鸽子。

也许是因为母亲节的缘故,车厢内一些带着小孩子的母亲,脸上似乎都散发出朝阳般的光泽,顿使他觉得自己黯然失色。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手上拿着一个奶瓶摇摇晃晃地向他的座位走近,王毅民把双脚往内收,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远处深绿色的观音山;他把目光放置在观音的额头至鼻尖的那一段棱线上——一道优美静穆的圆弧,饱满而哀伤的动人线条。他又想起了母亲。

他想起国二那年,他第一次从母亲的钱包里偷了五十块钱的那个早晨。他偷钱时咬着牙,为了和同学约好了在暑假的第一天去看一场电影。片名他忘记了,是当时时髦的文艺爱情电影,他还记得女主角穿着紧身的大尖领条纹衬衫和大喇叭裤,眼睫毛长长鬈鬈的。那天早上,他从小钱包里抽出一张五十块的钞票,折成小小的方块,包在口袋里的一叠卫生纸内,仿佛那张纸钞会流汗似的。他匆匆吃完早饭,还很懂事地把碗筷放进水槽里浸泡着。往公车站走去的半路上,他便开始担心了起来。坐上公车,车上只有司机和他两个人,一路上车行顺畅,行经中兴大桥的时候,他看见河心里的沙洲上,有一个头戴竹笠的种菜妇人,她穿着一双黑色的大雨鞋,背对着大桥蹲在小菜圃上摘菜叶。他看见前座的胶皮车椅背上,有人用签字笔写了“去你妈的”四个歪斜的大字,突然间,他强烈地渴望见到母亲。他想到,此刻,母亲可能正在浴室里,坐在木头小板凳上帮他清洗昨天换下来的制服;板凳的一只脚因为浸水过久的关系而腐蚀了一截,母亲揉搓衣服的时候,小板凳也跟着一前一后地摇动着。他脑中浮现了母亲蹲在铝制大澡盆旁边的肥胖身影,他想到,下午,母亲可能会误以为掉钱而自责的神情,突然间,他看着窗外颠簸的风景啜泣了起来。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心亡罪灭两俱空……南无阿弥陀佛。”王毅民紧紧捏住手上的念珠,每念一遍就拨动一颗珠子。他喜欢坐在捷运的车厢里回首过去的点滴,在这些时刻,他总是很容易感动的。

“今天是母亲节,”他对自己说着,然后又拨动了一颗珠子,“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

也许是因为母亲节的缘故,路上那些牵着小孩的母亲脸庞似乎都散发出朝阳般的光泽,令他觉得自己黯然失色。他抬头向大楼之间的天际望去,晴空里的云朵很有耐心地静止着。“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想。

五月的第二个星期天早晨,王毅民在醒来的那一刻流下泪来。他以为自己睡过头了,事实上并没有。六点二十六分,比他预定起床的时间还早了四分钟。他捞起昨晚刻意摆在墙角的黑色方型闹钟,按下上方凸出的按钮,再摆回音响旁边的一只浅碟子里。平常上班的日子,他不乏迟到的纪录,不过,他从未在星期天晚起过,因为这是他最重视的、为自己而活的日子。

每天早晨,他起床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走进浴室里,打开水龙头接一缸热水,然后到厨房冲一杯三合一的咖啡,抽根筷子搅两下,再坐到客厅的沙发上,边喝咖啡,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香烟。他在屋内的许多角落都放了香烟和打火机,它们就像纸巾一样摆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在浴缸的热水哗哗溢出之时,他通常已经按熄四支香烟、喝完一杯咖啡,可是,在泡过热水澡之前,咖啡和香烟并不能纾解他的神经和肌肉。每天早晨,他都厌恨着自己浮肿的躯体,认为它一点可取之处都没有。今天也不例外,沉进浴缸里的时候,他想到一个憎恶自己的原因:就像一切会腐坏的东西一样,肉体终究无可挽救。

大约从二十岁左右开始,他就注意到:每年的母亲节,总会令他像个癌症病人那样整天想着自己的身体;现在,又一个二十年过去了,情况依然没变,只是哀伤的感受更深刻了,除了自己,他还不断想到母亲。他想,如果母亲地下有知,必定会为他难过着。母亲节总是令他自责,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最近,他时常想象自己是高速公路上一只慌张的流浪狗,被迎面而来的车流碾压成一张血肉模糊的破布。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觉得母亲就在不远处看着他。他很厌恶这种联想,却不断地这样偷偷接近母亲。母亲一直是他最想念的人。

浴室墙壁上的镜子渐渐模糊起来,他回味起从前陪母亲上市场买菜的幸福感。他喜欢静立一旁看穿母亲挑剔菜叶太老的小伎俩,他渴望再一次看见母亲用枯萎干瘪的手指死命捏紧花布小钱包的样子。他想,如果还能再陪母亲去买菜的话,他要走在母亲前面,为她排开拥挤的人潮;他不会抢着替母亲提菜篮,因为那会使母亲少去一些快乐;在母亲紧迫盯人似的问他想吃什么时,他也绝对不再沉默不语,即使他真的觉得吃什么并不重要,也不会再表现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苦瓜排骨汤好了,清火,炒小鱼干也很好吃。先买苦瓜吧!”他想,他大概会这样说吧!

每隔一周的星期天早晨,他便会来到这个社区小公园里,坐在一棵不知名的大树底下抽烟、喝罐装咖啡。夏天,这棵树下有很好的树荫,冬天则有四下飘散的枯叶。今天,他来得早了一些。他不止一次提醒自己,应该带一台随身听好让自己听些钢琴曲,或是广播节目什么的;可是总没记得,因此,每一次懊悔,都让他更寂寞了些。

小公园的一头有一个白衣妇人似乎在修练某种气功,她时而站在原地快速颤动全身,口中念念有词;时而在一棵大榕树下疾走绕圈,或是突然停下来将双掌和额头贴靠在树皮上静止不动。在他的左前方,有一个外籍女佣正陪伴着一个荡秋千的小女孩,女孩细小的身体陷在一只黑色的轮胎里。女佣一面轻轻摇动悬吊轮胎的铁链,一面小声地哼唱着故乡的歌曲,当她忘记歌词的时候,就又从头开始唱。四周非常地静,歌声虽小,但是很清晰。过了一会儿,王毅民不自觉地开始用脚尖在地上打拍子,偶尔也跟着哼上几句。秋千持续稳定地摇摆,小女孩坐在上面看着前方,一动也不动,似乎对声音没有任何反应。

抽完两支烟,王毅民看看手表,又抬起头来往一排四层楼的旧式公寓望去,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个装了全新白铁窗的阳台上。细长型的铁窗格子后面伸出一株石榴的果实,和一盆椒草的茎叶,是浅绿色带点白斑的心形叶子。那盆椒草是他婚后买的第一个盆栽,他还记得,买的时候,园艺店老板指着盆栽告诉他:再也没有比它更容易活的了,连这也养不好的话,其他都免谈了。此刻,他坐在公园椅上,突然忆起了那个老板当时说话的表情和手势,仿佛才是几天前的事情。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为了避免踩到地上一片干枯而完整的大叶子,他绕了几步走出小公园,走向出口旁的一家佛具店去。进去之前,他把篮球放在店门口置放雨伞的铁架子上。

顾店的是一个学生模样的大女孩,素净的脸,短而直的头发,见他走进,很礼貌地对他微笑颔首:“阿弥陀佛。”他向她点头微笑,然后在心里默念了一次:“阿弥陀佛。”

热水将皮肤泡软之后,身体的酸痛感暂时消失了,轻盈盈的无聊从水底慢慢升起一如马桶水箱内的浮球。他木然坐起,扛起自己的体重,将水塞子自下方拔起,抽出浴巾,擦干酒红发皱的皮肤。王毅民赤裸地坐回沙发上,开始抽今天的第五根香烟,享受短暂的干燥与舒适。他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希望借着新闻主播连珠炮似的语音来中断他对母亲的想念。离婚后独居的两年多以来,他发现这个方法很有效。对他来说,画面上快速流动的新闻事件和人物面孔,就像前方一大群愈聚愈多的鸽子一般,可以使人分心,不再注意自己。今天也不例外,他借着一件发生在加尔各答的空难事件暂时忘了母亲,还有他正要开始思念的童年时光。

心情放松之后,他茫然地看着视线前方隆起的肚围和外翻的皱褶,再将目光转移到落地窗外那片侧斜的青山,和山脚下铁黑色的河面。那片山景并不美,参差拥挤的墓冢刮去了大半的绿意,河水似乎感染了过多的死亡气息,因而显得犹豫不前。不过,他始终认为这幕窗景透露出一股无可替代的静穆,特别是今天,他发现在山坳树丛间,有一些晨起爬山健行的人影,心中那份遥远而深幽的感受就更加分明起来。他站到窗前,极目眺望那些在坟堆和树丛之间谨慎地、慢慢游动的小圆点,内心感动莫名。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加入了登山的队伍,正在吃力地钻过土堆之间的曲折小径,默默地潜行着,像一群穿过水藻的小鱼。他的心底浮起一阵少有的、衷心期待死去的宁静感,直到黝黑的河面开始反射出一些刺眼的光芒时,他的身体又开始酸痛了,酸痛的感觉如影随形,宛如恶意的嘲弄。

第六根香烟是在浴室的大圆镜前点着的。那时,他正为当天的衣着烦恼着;或者说,他很厌恶自己为了这种无聊的事情而烦恼,特别是去探视自己的儿子之前。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儿子面前装模作样呢?就算让前妻觉得自己丑陋得像是受尽了折磨,又怎么样呢?不过是白天里的几个小时而已,到了晚上独处的时候,他有把握让自己平静得像一具尸体。想象着一顶棺材盖子从上方罩下来的样子,他在镜子里露出了一抹坦然的浅笑,转过身去把地上的一堆衣服重新折好再放回衣橱里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一辈子很快就过完了。”收拾衣服的时候,他不断重复地在心里诉说着。

置身在捷运车站的人群中时,他又为自己太过随兴的穿着而烦躁不安起来。因为计划要陪儿子平平打一天篮球,他换上一件运动短裤、圆领衫、薄夹克和一双大球鞋。球鞋很脏,不过,他在路上买了篮球,他把崭新的篮球夹在手臂下,走几步又忍不住拍几下。直到篮球被地上凸出的小石子弹到一间样品屋的花圃里去之前,他还保持着很愉快的心情。为了捡回卡在那堆景观石之间的篮球,他费力地站在一块巨石的斜面上,谨慎地保持身体的平衡之后,才缓缓地依垂直方向蹲下,僵硬地探出手去把球捞起。就在这一刻,他从接待中心的深咖啡色玻璃帷幕上瞥见了自己可笑的样子。他看见自己映在落地窗格内的模样就像一个秃顶咧嘴、大腹便便的小丑。他蓦然想到,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自己了;直到这一刻,他才在那团弯身捡球的身影里发现到,自己的肚子看起来比一个篮球还大得多。捡完球,他立在大石头上端详自己,一双短腿从裤管里胀出来,短裤上方是圆鼓鼓的肚皮,再上去是圆秃秃的脑袋,他觉得自己难看得像是一只没有汗腺的肥猪。他合上眼,从巨石上跳下来,感觉到腰间的肉袋像一顶降落伞似的隔了好几秒钟才跟随着自己落地。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从身语意之所生,我今佛前求忏悔。罪从心起将心忏,心若灭时罪亦亡,心亡罪灭两俱空,是则名为真忏悔。南无阿弥陀佛……”列车还未进站的时候,王毅民坐在灰色的候车椅上,左手弯里夹着一个黄、紫色相间的篮球,右手持着刚从手腕上摘下的念珠,每念一遍,就拨动一颗念珠。大约念了二十遍之后,厌恶自己的感觉便慢慢降低了。过了几分钟,一班干净明亮的列车进站,王毅民跟在人群后面上了车。他不希望手上的篮球被人挤掉,这一整天,他都不想再捡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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