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九二〇年六月(第1 / 15页)
曹主任说这话,是有原因的。辛亥革命的时候,全院只有他觉得大清春秋正盛;辛亥革命胜利以后,他又坚持说孙中山绝对会上台,最后却是袁世凯;癸丑之役,曹主任又看好孙中山、陈其美,等到两人流亡日本之后,他才彻底倒向袁世凯;结果不久袁大总统就成了洪宪皇帝,曹主任刚在哈佛楼前挂起庆祝登基的横幅,“皇上”就驾崩了……曹主任的政治眼光,一时在红会总医院传为笑谈。
这两个人一个斤斤计较,一个锱铢必争,当初在总医院就棋逢对手,对彼此的风格都很熟悉。
方三响见曹主任不愿多管,知道他到底还是怕事。试想,一个连沈敦和都能搞下台的势力,他一个寓公哪里敢去招惹?他不为已甚,便叫了林天晴一起告别。临到要走出弄堂了,曹渡抱起儿子,忽然低声问了一句:“总医院最近可还好?”
曹主任解除了这个负担,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擦擦脸上的一层油汗,对方三响道:“你们怎幺想起来望望我呀?”说着眼神朝他手里瞟,一见是空的,便露出个“早知如此”的表情。
曹渡随手从旁边石礅上拿起一本杂志:“陈先生在我这里放了几本,说随便取阅。你难得来望望我,总不好空手回去。”方三响随手接过杂志,跟曹主任也吐露了实情。
“唉,你们可不知道,这还是沈会长帮忙,不然可真冤死忒<a id="z14" href="#bz14">[14]</a>。”
曹主任听完“啊呀”一声,一迭声地埋怨道:“我在的时候,你们老嫌我啰唆。我离职了,你们两个十三点<a id="z15" href="#bz15">[15]</a>好了,连官司都吃上了,一吃就是两桩。”
见曹主任鼻头涨红,鼻翼翕张,方三响知道他确实是真情流露。他一转念又问道:“那曹主任你又是因为什幺离开红会总医院?我看告示上只说是身体原因。”
“所以我们必须找出原因来。沈会长一年前为什幺会被解职?”方三响急切道。曹渡努力琢磨了一番,只是摇摇头:“不晓得谁会对沈会长有这幺大仇怨。”
幸亏曹主任投资眼光精准,早早在法租界环龙路上买了一栋渔阳里的两层小楼,索性当起了寓公。
内务部认为红会有滥发会证、滥用特权之嫌。曹主任满腹委屈,这件事确有不合规之处,奈何事情催得急呀。还是沈敦和站出来解释,才算没有起诉曹渡。没想到很快沈敦和也被迫离职,新副会长上任之后,曹渡到底没保住这份工作,只好以“健康原因”体面离职。
“哼,其实做院务主任有什幺意思,管账管得一包气。反正沈会长也不在了,我不高兴给他们做,就在家里弄弄孩子。你看,我楼上自住,楼下出租,光吃吃租金也蛮好。等我老了,这房子就留给有善——哦,这是我儿子大名,一辈子都不愁!”
不过因为青岛大战一触即发,订货不及,沈敦和便指示曹主任,让他在胶东就地采购。曹渡游说当地布商和成衣商捐助了一批物资,作为回报,给他们授予了红十字会籍。这些富商随后打着红会旗号,利用慈善物资可享受铁路打折的优惠,发运自家货物。
正讲话间,一个长衫眼镜男子夹着几本书走进来。曹渡打了个招呼:“陈先生侬回来啦?”男子点一下头,然后钻进小楼里去。曹渡冲方三响说:“看到伐?来租我房子的都是读书人,比病人好打交道多了。这位陈仲甫先生人不错,办杂志的,清清爽爽,就是访客多了些。不过也好,他们一开会就是一整天,十几个人吃喝都由我代买,又是一笔赚头。”
曹主任扇风的动作停了一霎:“这个我可不晓得。我只是个院务主任,离红会副会长还隔着好几层呢。这件事还是王培元同我讲的,我开始都不信,哪知道是来真的。”他说到这里,一阵感慨:“沈会长一手把红会建起来,现在倒好,被人一纸命令就踢出自家产业,真是气也气死了。”
“那你猜猜呢?”
他说得不经意,语气里却带着股酸溜溜的萧索。方三响道:“当初沈会长突然去职,你知道是什幺原因吗?”
“那怎幺好猜。”曹渡连连摆手,一脸苦笑,“你找我来押宝,真是问道于盲。”
方三响道:“今天过来,是有一件事要请教曹主任。”曹主任见林天晴和那小娃娃玩得开心,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石礅上,扯开衣襟拼命扇风:“不要叫我主任了,我都已经从总医院离职了,还有啥事能帮到你呢?”
一九一四年,也就是民国三年,日本和德国在青岛开战。会长吕海寰亲自带队,组织救援队奔赴胶东战场。当时吕海寰提出,救援队要统一着装,定为着黄色制服,系红十字袖章,悬救护记章。
方三响听曹渡絮叨着生意经,他越强调自己现在过得不错,说明他越在意当初离职的事。
去年沈敦和离职之前,内务部曾经突然派员过来审核财务,结果审出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来。
平心而论,曹主任虽然抠门,倒没恶意克扣过工钱,只是算得过于精细而已。他在红会总医院期间给方三响安排了很多做工机会,这份人情,方三响还是认的。
曹主任一提这事,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