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九二三年九月(一)(第1 / 13页)
所幸翻译及时凑过来解围。这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身穿日式学生装,头顶露出一层青森森的头皮,一看就还是个在校学生。
翻译自称是留日中华劳动同胞共济会的干事,叫王兆澄,安徽天长县人,在东京帝国大学读农科,现在负责为中国红会救援队充当翻译。难波不认识他,但听过这个组织。新闻里报道过,好像是一个专门保护在日华工权益的机构。
难波大助说出自己的腿伤,王兆澄转译给那个高壮汉子。那汉子从腰间抽出一条浅蓝色的布巾,给他系在胳膊上,然后让开一条路,冰冷的眼神却始终没变。翻译解释说,这是用来标识不同情况的病人,便于及时诊治。难波大助巴不得早点从那汉子的眼光下逃离,赶紧走进体育馆内。
难波大助微微有些诧异。他的诧异,来自两处不解。一处是:就在几个月前,日本拒绝归还租约到期的大连、旅顺两地,导致中国掀起了强烈的反日运动。他们为什幺会跑来救援?另一处不解是:那个贫弱混乱的国家,居然也有医生可以来支援日本?
他一边想着,一边仔细地把草纸和照片分别卷成一束纸卷,塞进两个小木筒里。
天台上有两排鸽子笼,笼子前依次写着东海道线、东北线、上越线等字样。大概是地震余波未了,笼子里的灰鸽子们都显得有些焦躁,不停地咕咕叫着。难波大助打开其中一个写着“大阪本部”的笼子,把木筒绑在两只鸽子的腿上,然后放飞出去。
看到鸽子在废墟上空盘旋几圈后,逐渐飞离,难波大助才算彻底放心。
这是朝日新闻社自明治时期便有的传统。他们豢养了一批军用飞鸽,可以向各地传递最新的新闻照片,这是电报和电话都无法比拟的优势。尤其在大地震之后,通信线路完全断绝,唯有这项古老的手段,能保证大阪本部获得最真实的消息。难波大助,正是坚守在东京的信鸽管理人之一。
难波大助痛苦地咬住嘴唇,用双手紧紧攀住竹梯的两侧。他仰起脖子,头顶的梯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漆黑深处,仿佛没有尽头。
若换作平时,他爬完这段路只要十几秒。可现在右膝盖只要稍微一动,就钻心地疼。这是在两周之前受的伤,拖到现在还没得到治疗。
但难波大助并没有抱怨什幺,比起许多人来说,他已算是非常幸运了。
两周之前,也就是公历一九二三年的九月一日,整个日本关东地区遭遇了一次极为惨烈的大地震。大地开裂、海啸咆哮,一瞬间便对东京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更可怕的是,地震发生在中午,很多家庭主妇正在用炭火做饭,翻倒的炉子导致了数百处火灾,大火沿着密集的木制房屋一路蔓延,整个城区都陷入火海。无数东京居民不是在地震中被砸死,就是被随后而至的大火吞噬。
这间朝日新闻社的通讯站位于赤羽桥附近的丘坡之上,是一座三层欧式小楼,得益于先进的水泥钢筋结构,在地震中幸存了下来。难波大助花去平时三倍的时间,才爬到了天台上,东京的灾后之景映入眼帘。
他重新爬下竹梯,膝盖疼得更厉害了。眼下东京一片混乱,私立诊所还有公立病院都关闭了,连个游医都找不见。他开始担心,万一留下后遗症可就麻烦了。
难波大助捶了捶腿,忽然想到刚才那则新闻稿,心中不由得一动。不知道那些中国人医术如何,既然可以派到日本来,应该不会太差劲吧?他决定过去碰碰运气。
赤羽桥和高树町同属于麻布区,距离不算太远。难波大助一瘸一拐地走在路上,街道两侧的废墟里弥漫着焦煳味和腐臭味,后者大概是来自坍塌房屋底下的居民。已经两周了,还没人顾得上来为他们收尸,难波大助掩住口鼻,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很快他便看到前方在一座小学的体育馆外,门口挂起了醒目的“红十字临时病院”的竖幅。一些穿着和照片里一样的人,正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其中最醒目的,是一个身材高壮的汉子。他身穿黄色咔叽装,留着一字胡,手拿着一张东京地图,跟一个翻译交谈着。
这是难波大助第一次接触中国人,他认出对方正是照片里的举旗者。那高壮汉子转头瞥了他一眼,难波大助竟平白涌起一阵恐惧,那眼神锐利而凶狠,仿佛看到什幺仇人一般。
那个风华绝代的丰腴美人,如今却化为一具焦黑的尸骸蜷趴在地上。到处是灰黑色的断垣残壁,几乎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屋,无论是有着赤炼瓦屋顶的东京站,还是雄伟的丸之内大楼,都变得东倒西歪。至于浅草那一尊人人仰慕的十二层高塔凌云阁,被损毁了足足一半,凄惶如绝望者伸向天空的断指。
难波大助虽说不是东京人,看到这一幕也忍不住有些黯然。他喘息片刻,想起自己的职责,便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和一张照片。
草纸上用钢笔潦草地写道:“今日中国红十字会救援队已抵东京港,总医院院长牛惠霖亲自带队,一行二十六人,携善款两万元,药品器具九十箱,即于麻布区高树町开设临时病院。西历一九二三年、大正十二年九月十四日,朝日新闻,东京。”
草纸后面还附了一张照片,上面是二十多名身穿咔叽短服、臂缠袖标的中国人正鱼贯从一条大船上走下来的画面,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手持一面醒目的红十字旗。
“原来中国人也向我国派遣了救援队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