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九三九年三月(第3 / 15页)
刘筠冲方三响挤了一下眼,摆了个奸计得逞的手势。方三响摇摇头,走出窑洞去,任由他去摆布。
外面医院的安置基本上结束了,分隔病区的布帘也拉起来了,几百号人归整得井井有条。炊事员在院子里的大灶摆开一口大锅,蒸起了高粱面窝头,灶边的小锅还煮着杂炊——其实就是白水加了点辣子、盐巴、一口袋小米和几把野蒿子,里面还搁了一条羊尾油。羊尾油上拴着一根线,显然是要重复利用的。
闻到香味,边区医院里的医护人员、病人纷纷聚过来,每人领两个窝头,盛一小碗杂炊,围坐着吃起来。吃完了以后,不知谁起的头,居然开始唱起歌来。这些歌和方三响在上海听过的不太一样,像是军歌和纪律歌,铿锵有力,节奏感强,很适合一起鼓掌合唱。还有几个女子搬出纺车,一边唱一边纺起线来。
一起参加合唱的,还有第10、第23两支医疗队的医生们。方三响认出了几张熟面孔,都是上海医界的同行。他们的面相和在上海时比,粗糙了很多,精神却很放松,看来已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听到这里,方三响有些动容。
“结果我从去年一直忙到现在,这才刚刚轮到留守的红军干部做筛查。就说老徐吧,他一直咳嗽,据说是过草地时伤过肺。可每次我催着他拍张片子,他都找各种理由,全让给别人了,到现在也没做上。”
一个管爱克斯光机的负责人,居然到现在都没排上号拍片子,这让方三响一时不知说什幺才好。
“西安那些官员见着百姓的做派,就好比一把土扬进水碗里,沙子是沙子,水是水,泾渭分明。像老徐这样的人做事,就好比牛奶倒进水碗里,一下子就溶没了,你分不清谁是官、谁是民。”
“牛奶是乳浊液,它的成分里只有乳糖能溶于水,油脂和蛋白质可溶不了。”
方三响把两个箱子从扁担上卸下来,技术队的一个小伙子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取出部件,检查完毕后,在方三响的帮助下抬进一孔窑洞,开始重新组装。
这个小伙子叫刘筠,是第10医疗队的成员,原先在齐鲁医院工作,精力旺盛,就是嘴有点碎。这台机器,正是他千辛万苦从西安扛到延安的,中间吃的苦头可不少。
“方医生,是不是感觉很不习惯?”刘筠一边拧着螺丝一边说。方三响诚实地点了一下头,伸开两只胳膊,牢牢抓住射线管支架两侧:“我也算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可在这里的感觉,和我之前去过的地方都不太一样。”
“哈哈,我刚到延安时,也不太适应。那个老徐,天天跟在屁股后头问我,这爱克斯光的胶片多少钱一张,我说完价格,你猜他干了啥?他跑到垃圾堆里,把所有的废胶片都拣出来洗干净,以为拍完了还能再用呢。”
方三响听完忍俊不禁,想起了许久不见的曹主任。刘筠又道:“不过待的时间长了,我挺能理解老徐的。延安这里物资太匮乏了,恨不得一根火柴掰成两截烧。而且这边的干部有一个好处,跟他们做事特别愉作儿。”
“哎!我就是个比喻嘛!换成葡萄糖,行了吧?”刘筠一脸无奈地叹了口气,“反正你慢慢就体会到了,这边的人穷是真穷,可有一股精气神,眼睛都是放光的。这些人的做事风格,和医生差不多,一心就想着要把病给治好,旁的什幺好处,什幺安危,不必多想。”
听到这话,方三响蓦地想到一位故人。曾几何时,陈其美也这样说过,救国如治疴,他希望做一个要治疗中国顽疾的医生。只可惜……现在这些人,也是怀有同样的理想吗?
他正陷入沉思,却听刘筠用脚猛地一踏,旁边的小柴油发电机“突突”地开动起来,整台爱克斯光机也随之发亮。刘筠从窑洞里探出头去:“徐科长,你快过来!”徐东正在院子里搬着箱子,一听招呼,赶紧走过来问:“这幺快就弄好了?医学不医学啊?”
刘筠笑嘻嘻道:“医不医学,得您亲自试试。来来,我给你照一张。”徐东赶紧摆手:“我不着急,先给老张吧,他排了很久了。”刘筠道:“这机器刚装完,电压还不太稳,得拿个人试验一下。徐科长要是觉得不合适,我再找别人。”
“别,别,那就我来吧。”徐东不知道电压是什幺,一听有风险,赶紧挺身而出。
愉作儿是山东话,意思是舒坦。
“为什幺?”
刘筠想了想:“这幺说吧,我们医疗队去年在西安驻扎了几个月。七成病人都是政府官员的亲眷朋友,全是递条子加塞的,另外三成才是普通百姓。你说我大老远从山东跑来西安,说是支援后方,结果倒成了那帮人的私人医生。”
方三响这几年各个战场都走遍了,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早已习以为常。
“后来我们队调到了延安。我的第一个任务,是用这台机器给红军军官们做痨病筛查。那些人都是长征熬过来的,走了两万多里地,很多人身体都出了大毛病。可那些干部一合计,让我先给普通士兵筛查。结果那些士兵听说了,也推让,让我先给延安当地的老百姓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