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九四六年六月(第1 / 15页)
“所以说你们不懂科学,疫苗又不能保你百分之百安全。你去庙里求保平安,也求不到十成灵验,对不对?”
这时方三响开口道:“等一下,区科长,你这个说法有问题。根据防疫政策,疫苗都是由政府出资,免费给市民们施打,所以本就在卫生局编列的预算之内。你挪用工人应得的薪酬,却拿免费的疫苗注射来做人情?”
区科长恼羞成怒,喝道:“你是谁?敢对卫生局指手画脚?”方三响平静地亮出一本证件:“我是红十字会第一医院的防疫主任方三响,也是这次上海霍乱疫情的防治委员会委员。”
“册那娘皮<a id="z37" href="#bz37">[37]</a>!你不发工钱,我们一家老小都要饿死了。”工人中一个声音大骂道。
“我们天天工作十二三个小时,累得要死,饭都吃不上。霍乱患者是人,我们就不是吗?”
工人们七嘴八舌地骂起来,干事尽力解释道:“国家抗战刚刚胜利一年,百废待兴,各处用度都很紧张。又赶上时疫,卫生局的预算都花在购买疫苗上了,一时周转不开,还请诸位多理解。”
“区科长,我看不见得吧?”一个沙哑的声音忽然在场内响起。
陈叔信和方三响快步走进场地。那些工人一见是陈叔信,无不欢喜地喊道:“陈先生来了,陈先生来了!”区科长眉头一皱,他久闻此人大名,别看是个小年轻,却最擅长在工人里搅风搅雨,他来这个罢工现场,必是不安好心。
一位文人曾在杂志上戏谑地说:“上海的临街墙壁,其形态有如地质分层,上面总是糊满了各色告示、标语、广告,一张盖住另一张,新旧不停交替,层层叠叠,大抵可以当成历史书来读。”
此刻方三响注视的这面墙壁,便是一个完美的实例。
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砖壁上面,各种尺寸的大纸贴得横七竖八,斑驳不堪。在最底层,依稀可以看到一张褪色的大红纸,上书“热烈庆祝抗战胜利”字样;在它上面,叠着几条“庆祝国府回迁南京”“坚决惩治汉奸行为”的标语。位于中央最醒目位置的,是一幅手绘海报,上面写着呼吁市民注意最近的霍乱疫情,菜食要烧熟,餐具要消毒,市民要主动施打疫苗云云,落款是六月十三日,也就是前天。
而在这海报的上面,赫然还糊着一张竖条标语。这条标语的边缘尚有糨糊的痕迹,应该刚贴出不久。没有任何装饰,白底之上一排简洁的大墨字:“我们要工钱,我们要活命。”落款是沪西清洁工队。
方三响正看得入神,陈叔信在旁边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差不多要走了。他点点头,夹紧腋下的化验包,朝着强家角渡匆匆走去。
他抢先一步警惕道:“这是我们卫生局的内部事务,外人无权干涉。”陈叔信微微一笑:“我们来这里,是代表工人们跟资方谈判的。”区科长早猜到他的来意,冷哼一声:“什幺资方,我们是公务机构,你进错庙了!”陈叔信道:“无论是资方还是公务机构,总得吃饭不是?人家卖了力气,却不给酬劳,这怎幺都说不过去吧?”
区科长不耐烦道:“我刚才说了,卫生局的预算,都花在购买疫苗上了,周转不开。我们可不是故意克扣,谁能算到上海突然就闹起霍乱呢?”
陈叔信慢条斯理道:“霍乱是半个月前闹起来的,卫生局两个月前没发工钱了。这时间,有点对不上。”区科长大怒:“你懂不懂科学?疫苗不是随打随有,总有个预购周期。再说了,你去问问,第一批疫苗,可是优先打给这些工人及其家属的!你问问他们打没打?”
周围的清洁工面面相觑,不得不纷纷点头。卫生局确实在疫情刚起时,组织他们打了一轮霍乱疫苗。区科长气势立刻就起来了:“卫生局是截留了你们一部分工资,可也是用在了你们身上啊。你们生活是遇到了暂时的困难,可总比得了病死掉好吧?”
“可我们家里也有人得了霍乱啊!”一个清洁工不服气地喊道。
这里乃是苏州河在沪西周家桥一带的老渡口,原来是为了方便附近农民出行而设的义渡。后来荣家在这里建起了申新纺织厂,人口日渐兴盛,强家角渡遂发展成一处专用码头。上海市三分之一的垃圾,都通过驳船沿苏州河运至这里,再转运去沪西垃圾场填埋。
方三响和陈叔信刚接近强家角渡口,便闻到一股强烈的臭味。待得他们戴上口罩靠近,看到了一番惊人的场景。
只见码头外的河面上停泊着数条驳船,上面堆满了各色垃圾,无数蝇虫萦绕其上,有如乌云。而在码头边缘,同样堆满了垃圾,几乎要把整个渡口淹没。在这些垃圾之间,是密密麻麻几百名身罩布袍、头扎麻巾的清洁工人,那袍子上还印着“沪西卫生”字样。
他们簇拥在一块,手持铁耙长锹,十几条临时赶制的横幅在人群中竖起。在清洁工人的对面,一个穿着背带裤、白衬衫的卫生局干事在声嘶力竭地喊话,说几句还用手帕掩一下口鼻。
“目下上海霍乱凶猛,每天都有几百人染病,实在是非常时期,市政同人皆疲于奔命。垃圾乃是霍乱最大之病源,诸位若袖手罢工,只怕市民死伤更为骇人。恳请诸位多体恤一下人命,尽快复工。待疫情平复,再论功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