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九四九年五月(第4 / 16页)
这些厚厚的册子,就是农跃鳞这三年在上海的成果。手册按照行业划分,举凡金融、交通、医疗、教育、工业、电力、警察等关键行业,都有专册详细记录。方三响曾协助他搜集过医疗行业的信息,所以他知道在医疗分册里,上海每一家医院都有记录,而且各级负责人的姓名、职位、科室、思想倾向、家庭地址等均写得清清楚楚,简直比卫生局掌握得还细致。
可以想象,如果解放军把这些册子分发到一线部队,他们进入上海时,接管效率将会提高到什幺地步。
陈叔信激动得浑身微微颤抖,他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当年是《申报》的第一主笔,可没想到这人能厉害到这地步,一手摸透了整个大都市的虚实。
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为政府审查各种出版物和电报往来内容的分析员。这个岗位不需要外出,也很少跟人打交道,每天只要接收新来的文件,审核后填单上报就行了。以农跃鳞的阅读速度和对文字的敏锐程度,干这份工作简直是轻而易举。
怪不得邢翠香怎幺也找不到农跃鳞,谁会想到一个中共的大间谍,会堂而皇之地坐在电报局的深处,替政府审查着出版物呢?这三年来,农跃鳞就蜗居在这间斗室里,很少出门,整个人居然胖了两圈不止,圆墩墩的,简直是又一个曹主任。
农跃鳞回来之后,从来没找过方三响。方三响能理解,军统如果要抓农跃鳞,势必从他之前的社会关系入手,两个人不见面是最稳妥的。这次他们赶到这里,是因为农跃麟突然启动了一个备用联络的渠道,通知陈叔信,大概是出现了什幺紧急情况。
农跃鳞见他们两人进来,把雪茄仔细地按灭在烟灰缸里,直接开口道:“我一直使用的那条联络线,每天都会给我打一个安全电话。现在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消息,大概是出事了。但这里有一批极为重要的情报,必须今日送出上海,只能拜托两位了。”
这三年来,地下党和军统在上海厮杀得极为惨烈。他们对于同志的牺牲虽感悲恸,但并不意外。
但邢翠香不会因为过去的事而有所手软。她深知在这个非常时期,必须展现出自己的价值,才不会被组织抛弃,才能爬得更高,才有能力继续保护大小姐。
她在车上仔细阅读了线索。这是来自上海外围一个叫高桥镇的消息。当地军统昨天破获了一个中共的交通站,因为突袭很快,站内的情报人员还没来得及销毁全部资料,即被全数击毙。军统在资料里发现一个叫“三阿公”的人,持续通过他们向外界传送情报。经过研判,他们认为这个三阿公就在交通部电报局的大楼里。
“再开快一点。”她目视前方,对司机下了指令。
就在翠香的轿车于华山路上开始加速的同时,方三响恰好赶到了福州路与四川中路的路口,站在一座富有巴洛克风格的L形大楼前。
他之前在提篮桥监狱办好了保外就医手续,一出门,就见陈叔信等在门口,对他说了一句:“三阿公病重,速去医院。”这是一句事先约定好的暗号,方三响当即和他匆匆赶到福州路。
农跃麟从桌子下面取出七八个草稿簿子。平均每一册都有两三百页,上头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侧面用糨糊和封条做了简单的套装,封面统一使用藏蓝色牛皮纸,上面写着“江南问题研究会上海草稿”几个墨字。
方三响和陈叔信捧着这厚厚的几本东西,眼中都是钦佩。
这个所谓的“江南问题研究会”,其实是中共华东局下属社会部的代称。这个机构不管军事情报,专司搜集南京、上海、杭州等江南大城市的各种行业公开信息,以方便解放军进入这些城市时,可以迅速接管。
这些信息的主要来源,是当地报纸、出版物和各类公开档案。搜集情报本身风险比较小,但需要有专业人士从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去芜存菁,准确提取出有价值的信息,眼光与经验缺一不可。
农跃鳞因为在上海做过记者,便主动请缨,返回上海做调查。他通过老关系找到这一份工作,不需要外出冒险搜集,自然有源源不断的情报送上门来,让他从容整理,简直再完美不过了。
这座大楼原本是德国的书信馆大楼,如今是交通部电报局的总营业厅,里面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无论是什幺时候,政局似乎永远不会干扰到这里的繁荣。
两个人在人潮中挤到里面的一条狭窄走廊上,走廊侧面有一间小办公室,木门紧闭着,外头挂着一块牌子,上书“书报电文检查处”几个字,门把手上挂着一个小铜牌,上头镌刻着交通部的徽标。
一看这枚铜牌是徽标一侧朝外,两人这才放心地敲了一下门,然后走进去。
首先进入视野的,是铺天盖地的印刷品。举凡报纸、杂志、档案、文书和各种宣传页、广告纸,各种纷乱开本的印刷品被杂乱无章地扔在书桌和地板上,原本就很逼仄的办公室,被它们挤占得简直比棺材还窄。
而大腹便便的农跃鳞坐在这一大堆纸内,正叼着一根雪茄吞云吐雾,一只脚搭在桌上电话旁,俨如一位至尊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