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一)(第1 / 16页)
到了次日,方三响早早去院务室请假。曹主任批得不太爽快,因为孙希居然缺勤。方三响只当那小子与女朋友幽会未归,心中一笑,也不说破,径直离了医院,直奔外滩码头。
这不是我一直以来想要的吗?我应该开心才对呀!孙希越是这样想,溺水感就越强烈。他茫然地走到苏州河畔,张开大嘴,试图吸入更多的氧气,却不防被一股腐烂的味道冲入嗓子。
杜阿毛早等在那里,引他登上一条单桅小船,扬帆朝着长江口开去。今天有稀薄的阴云蒙住天空,透下的阳光失却了锐气,在水面漫射成一片片起伏的碎光,教人有些昏昏欲睡。
这并非一个艰难的抉择。孙希当初是被迫加入总医院,如今可以抽身离开,继续去追寻自己的梦想,怎幺想都是一桩美事。可不知为何,他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感觉一团无形的脓肿蔓延到了整个肺部,填塞每一个肺泡,阻断每一级气管,令他艰于呼吸,形同溺水一般痛苦。
陈要见的血,肯定不是黑帮斗殴那幺简单。联想到眼下时局,方三响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一个让他无法拒绝的猜想。
艄公大概见惯了这样的冒失鬼,也不多问,顾自划了起来。小船犹犹豫豫地在水面上转了几圈,时而东折,时而西返,两缕涟漪在黑暗中交错飘忽。
“可是,进药都归曹主任管,我只是个实习医师。”方三响为难。
眼前一条吊着煤油灯的小船漂过来。这种小蚱蜢船往来于上海与苏州之间,运货、载客两不耽误,随停随走。孙希一点也不想回医院,便喊船家靠过来。艄公问先生去哪里。孙希只说随意,然后斜靠在船尾点起一支烟来。
杜阿毛喜道:“其实这些药品,就在外洋一艘挂洋旗的火轮上。方医生,你只要陪着货去海关走一遭便好。”方三响这才明白,陈其美想借用的,只是他红会总医院医师的身份。有他陪同,这批货便能从海关的免检通道运进去。
肾素是最近流行于欧洲的新发明物,能让人升压升心率,配合奴佛卡因可以延长麻醉效果,不过很多人都拿这东西当兴奋剂用。青帮突然要这些药品,怕不是要有一场大规模械斗。
“你们这是……要去抢谁的地盘?”方三响抬起头问。
“是刘老大要的嘛,我哪懂这个,只是跑跑腿。”杜阿毛却不直接回答。
方三响借着廊下电气灯光扫了一眼,瞳孔不由得一缩。清单上写着不少西药名称,里面居然连肾素都有。
无论华洋药商,要进口这张清单里的药物,都要受到租界卫生处的严厉管控。只有红会总医院是慈善团体,可以直接从香港宝成药厂订购,海关有免检通道。
在那一晚,他也涌现出了同样的感慨。这世上,竟有比人体结构更复杂的东西。
毫无疑问,这件事严重违反了医院条例,也违反了工部局的规定,更触犯了《大清律》,但方三响仍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苏州河沿途的居民们,经常在夜里把垃圾抛入河中,它们在冲刷中结合、分散,黏结成各种古怪的形状,像一条条巨大的黏稠鼻涕,顺流直入黄浦江。这番污秽景象,活像是发生“Great Stink(大恶臭)”的泰晤士河。孙希陡然想起来了,当初他接下冯煦的委托,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杜阿毛与其商定好细节,便悄悄离开了。方三响返回宿舍,直接上床睡了。平时他脑袋一沾枕头,立刻就能睡着,这一次却辗转反侧,无法安眠。连方三响自己都没觉察,他此时的脉搏与心跳不受控制地变快,浑如一年前在派克路躲避巡捕时的兴奋。
远远地,一大块黑乎乎的物体被混浊的河水推动着,在孙希的眼前漂过。夜里光线太差,那也许是一头遭了瘟的猪,也许是一头病死的牛,甚至是一个溺水的人攀着几根树枝也说不定。它的表面微微蠕动着,那是落着许多苍蝇,边缘的水面泛着一圈油腻的夜光。
“拜托方医生你一件事,我们最近要搞一批药品。”杜阿毛压低声音,递过一张清单来。
方三响连连摇头:“这不成,这不成。红会是中立机构,怎幺能跟青帮一起做走私药品的勾当?”杜阿毛显然早预料到他的反应,嘻嘻一笑:“其实呢,这不是刘老大的意思,是陈先生拜托的。”
自从鼠疫事件之后,方三响和青帮的关系越发紧密。刘福彪多次暗示他来烧香,允诺代师收徒,平辈排字。方三响对此毫无兴趣,不过看在陈其美的面子上,去闸北出诊的次数多了起来。
陈其美?方三响的态度立刻变了。
就在孙希不知漂向何处之时,方三响已经返回了医院。他停好驴车,正准备回宿舍去休息,却见到杜阿毛从廊下笑嘻嘻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