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九一一年十一月(二)(第1 / 12页)
黄兴这一次指挥确实失当,各方都不满意。可这些老兵骂完黄兴,又骂同盟会,骂完同盟会又骂上了共进会。这批援鄂湘军,大多是长沙共进会的骨干,一听骂到自己头上,更不堪忍。
他那一天从海容号上跳江之后,本想游回汉口。偏偏夜里潮流急切,他水性又一般,结果被冲到了汉阳的龟山附近,险些溺水,所幸被革命军的巡哨发现。
就这样,随着发言的人越来越多,矛盾纠葛越扯越多,一时间厂房里充斥着各种方言土语的怒骂。
两边军官一开骂,还能动弹的伤员们也不能示弱,纷纷起身助威,一时间骂声四起。方三响见势不妙,双手一伸,挡在中间:“都什幺时候了,不要内讧!”
“又是达姆弹!”
湘军军官冷笑:“方医生,我湘中子弟,若战死沙场没话说,但若因为医药供应不上枉死在这儿,那无论如何也得有个交代。”鄂军军官还没回答,第三个声音在人群里响起:“还不是共进会的错,他们排挤人是一把好手,别的就一塌糊涂。”鄂军军官怒目回头,喝问谁说的。只见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站出来:“我是文学社的,怎幺着?”鄂军军官一怔,旋即大怒:“同为革命同志,怎幺说话呢?”那年轻人道:“我就是这幺说话。现在军政府里管事的不都是共进会的?詹大悲何在,何海鸣何在?”
只是他没想到,渡河一战居然败得如此凄惨。
共进会和文学社都是湖北的反清组织,算是同盟会的分支,武昌新军起义就是两家联手做成的。不过军政府成立之后,两边矛盾重重,詹大悲、何海鸣等文学会骨干原本在汉口主持军政分府。汉口陷落之后,两人没回武昌,而是东下安徽,军中盛传是被共进会的孙武排挤走的。
方三响再也无法忍耐,起身揪住一名路过的后勤军官吼道:“药品呢?药品到底什幺时候能送来?”那后勤军官结结巴巴道:“粮……粮台那边还没消息。”方三响道:“这要死人的!怎幺还如此慢吞吞的?”
伤兵绝望地号叫着,剧痛像一位傀儡师,操控着他的身躯不住抽动。忽然,从他的军装内侧掉出一张脏兮兮的黄符纸,上头用丹砂潦草地画了一张符。这大概是他自己或亲人请来护佑好运的,此情此景,真是说不出地讽刺。
这时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飘来:“湖北佬都是九头鸟,这厂房里一大半都是湘军子弟,他们死道友不死贫道,急个幺子(急什幺)?”
可方三响摸摸腰间口袋,里面空空如也,鸦片酊早用光了。他把目光移向厂房门口,那边堆积着许多木箱,可惜全是军火。负责粮台的人大概觉得革命军都是刀枪不入,只需要考虑弹药消耗就够了。
发声的是一个援鄂湘军的军官,他头缠绷带,几乎看不见双眼。援鄂湘军是湖南独立之后,军政府派来支援武昌的新军,结果迎头遭遇惨败不说,竟然还被冷遇,他们自然心中都憋着一股闷气。
本来方三响在十一月十五日听到消息,包括海容号在内的水师集体反正。他大喜之余,打算返回红会,可总司令官黄兴突然发布命令,调集部队反攻汉口。于是方三响决定暂时留一阵,待反攻成功后再归队不迟。
鄂军军官显然对这些恩怨也有了解,却不服气地辩解道:“负责粮台的是王安澜,那是黎元洪的心腹!与共进会无干!”突然第四个人跳出来:“你们平时贪天之功,这时候倒推卸起责任来了。这次策动渡江的人,可是你们同盟会的黄兴黄大司令官!要追究,不妨去问问他指挥的什幺狗屁仗!人家清军早早埋伏好了,他还搞不清白地让弟兄们过河送死!”
革命军急缺医官,立刻把他编入驻扎汉阳的鄂军第五协。方三响果断把辫子一剪,留出一个板寸头,以民间医师身份加入。
鄂军成分复杂,除了文学社和共进会,还有黎元洪亲手带出来的第二十一混成协。这些大头兵脾气火暴,一旦骂到老上司头上,他们便开始狂喷黄兴。
方三响没敢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没有试图联系红会。自己在海容号上的举动太敏感了,一旦曝光会给红会带来大麻烦。巡哨把他当成了从汉口逃亡来的医师,他便含糊其词地顺水推舟。
这个不幸的伤兵瘫倒在地,不住发出哀号,脸疼得几乎变了形。对此方三响束手无策,达姆弹造成的伤口,无法缝合,无从治愈,伤者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中死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减少伤者临终前的痛苦。
这句风言风语,立刻就引起了鄂军的不满。一个第五协的军官忍不住破口大骂:“板马日的,今天要不是你们湖南人卵先跑路,我们鄂军哪会伤亡这幺惨重?!还怪别人!我看你才是个臭傻货!”
他中的这一枪,是印度的达姆达姆兵工厂生产的露铅弹,也叫开花弹。这种子弹一旦击中人体组织,会在里面不停翻滚,造成喇叭口一样的伤口。这种子弹因为太过残忍,早在十二年前就被海牙国际会议命令禁止使用了,想不到清军还敢偷偷用。
湘军军官更怒了:“我们千里迢迢提着脑袋过来支援,不是去替你们挡子弹的。冇的那本事,就莫撑那板鸭(不要逞能)呀!”
方三响愤怒地发出一声。他正要处理的这位伤员,右侧臀部到后腰之间有一处枪伤,伤口看似狭小,内里却一塌糊涂,弹头所及,翻出粉嫩色的肉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