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一)(第2 / 11页)
方三响从全村人被觉然所骗讲起,一直讲到父亲去世,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眼睛红红地看向农跃鳞:“……后来多亏了魏伯诗德先生与吴先生及时赶到,我才侥幸脱困。可有一个问题,我到现在都没想明白:为什幺?为什幺会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为什幺要承受这样的命?”
姚英子凝望远方,喃喃道:“是啊,变的只是我们而已。”
他口才欠佳,但这惨案是亲身经历,讲起来格外真切。孙希是第一次听说这段往事,姚英子之前知道一点,但并不详细。两个人同时缩回脚去,屏息凝神。
“不错。他是我们沟窝村的仇人。我这些年来,逢人便问,就是不想放过一点可能。”
他们三人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天色已略晚。晚霞如被红葡萄酒泼洒浸润一般,微微透着酡红,酡红边缘还亮着一丝余晖,映在远处黄浦江的浩渺水面之上。那些悬挂着万国旗帜的大小船只穿梭如织,如行于彩云之中,不知疲倦。
孙希恍然道:“难怪你见我第一面,就问是否见过嘴角生两颗黑痣的人。原来你一直在找那个日本间谍。”
玩了快一天的三人伏在栏杆上,凝望着这壮丽斑斓的景象,一时间竟无人开口。过了好久,姚英子轻轻叹道:“真美啊,每次看都这幺美。”少女踮起脚尖,努力让上半身朝桥外探去,想要伸手抓住最后一缕夕阳。
农跃鳞走了以后,孙希看着方三响:“啧,原来……你还有这幺一段往事啊!”方三响怅然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但我还过不去。”
酒足饭饱,结账时方三响才发现,中了孙希的小小圈套。他还要坚持,孙希拍拍他肩膀,笑眯眯道:“今天就别死撑面子啦,你就让大小姐请一次。你辛苦攒的那些钱,还是留着礼敬佛祖吧。”
“老方你这可失算了。英子这个人,吃别的一般,吃起甜的没够。别看梨膏三个铜圆一碗,她能把你吃破产喽!”
三人毕竟都是少年心性,虽然各怀心事,可吃着吃着都放松下来。孙希故意插科打诨,说些欧洲逸事笑话,引得姚英子咯咯直笑。方三响说得虽少,嘴里却没停过,刚才的愁绪也便暂时忘却了。
姚英子羞恼地狠狠踩了孙希一脚,孙希赶紧躲闪,却不防撞翻了旁边卖茶叶蛋的土灶。火星飞溅,落到西装外套上,心疼得他赶紧伸手扑打。
姚英子笑盈盈道:“这里的大厨,在巴黎也是难得的。整个租界,不会有比他家更好的法餐了。”她见方三响还没动刀叉,催促道:“哎,这appetizer可是你付账,不吃可就亏了啊!”方三响一听,这才单手拎起叉子,扎了一只焗蜗牛到嘴里,囫囵吞下去,活像猪八戒吃人参果。
方三响有点紧张地把胳膊伸过去,生怕她掉进苏州河里:“下次有机会,我带你们去东北,那里的落日不太一样,但也很好看。”旁边孙希刚掏出一支香烟,闻言不由得嗤笑道:“要说泰晤士河的落日啊,你们可能没机会见到,那才真的是肃穆壮观。”
他转头瞥了一眼,看到受访者已经走进餐厅,便对三人一拱手:“感谢诸位谠论直言,克日见报。回头鄙人请客,替三位订上一年《申报》,闲暇时不妨看看。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
姚英子趴在扶手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黄浦江的水线,太阳最后将在那里被吞没。她的双瞳里,似乎染上了云霞的颜色。
农跃鳞沉默地写好最后一个字,把铅笔塞回胸口,道:“这个问题,我没法回答你,不过我会把你的故事如实地登出来。这是个好问题,乱世兵燹,个人遭逢,究竟是何道理?虽是一家之不幸,足以引起《申报》的读者们深思——未尝不是一种议政。”
“从我小时候起,每次看到落日又是欢喜,又是难受。它好美,可这幺美的东西,却一转眼就消逝了。我那时候就在想,如果一直能看到这样的景色,就好了。”“傻丫头,你忘了时差吗?地球另外一面的纽约,如今可正是朝日初升呢。”孙希哈哈一笑,“太阳永远都不会变,变的只是我们而已。”
方三响看着那两个人打闹着,心情渐渐放松下来。他依依不舍地用木勺舀出最后一点梨膏,甜丝丝的一入口,冲淡了口中的苦涩,只是戏园里的那段影像始终无法去除。
姚英子也一起举杯劝起来,方三响不再推拒。三人又喝了一轮,前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孙希叉了一块红酒鹅肝放进嘴里,还没咀嚼,油香便在口中弥散开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英国别的都冠绝寰球,唯独饮食这块差得太远,这一点不得不佩服法国人的精致。”
三人玩闹了一阵,天色黯淡下来。方三响说差不多该回医院了,姚英子提议说,回去的路上在外白渡桥上停一下,那里是欣赏落日的绝佳位置。
方三响说得咬牙切齿,眼圈泛红。孙希赶紧举起酒杯劝解道:“别多想啦,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如今能在十里洋场做起医生,这不就是后福了吗?来,来,喝一杯。”
这座外白渡桥三年前建成,全钢架双孔结构,望之峥嵘威严,雄峙于苏州河与黄浦江的交汇处,外滩航运尽收眼底。外白渡桥在主道两侧铺了两条木板步道,外有扶栏,很多上海市民没事都会跑来这里看西洋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