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一〇年六月(一)(第3 / 11页)
摘自《神州日报》六月十日:“涡阳忽遇倾盆大雨,四境汪洋,涡河高与岸平,北关沿岸房屋漂流殆尽,河中尸骸随波而下。湖田已无粒米可收,高田之禾又为大风所偃仆,惨亦甚矣。”
孙希与姚英子一看,脸熟,是开院典礼当天替他们拍照的那个记者。记者拿出几张名片,满脸笑容地散给三个人。原来此人叫农跃鳞,是《申报》的长约记者,这是仅次于社评主笔的职位,能坐这位子的不是一般人。所以他头发不多,玳瑁腿的眼镜却很厚,额头朝前鼓出,显得既聪明又憔悴。
即使报纸已被水渍洇得模糊不堪,这一条条记录看着仍触目惊心,其绝望惶急之情,跃然纸上。
一张八开大小的《通信晚报》飘落在车站地板之上,悄无声息。
“我们是医生,研究的是人体组织,可不是人类组织。”孙希回答得很是机智。
读者并未俯身捡拾,反而匆匆离去。于是它便那幺平平摊开来,任凭不同的皮鞋、布鞋踏过去,印上一圈又一圈雨渍。
农跃鳞低头记录着:“那幺请问三位,对时局是如何看待的?”孙希不由得皱皱眉头:“这跟时局有什幺关系?”农跃鳞道:“既说眼下的幸福生活,是不是意味着,你们对时局还算满意?”
这是沪宁车站自办的文摘汇报,只摘录前日各大报章的新闻,供乘客候车消遣之用。此时那些小号铅字浸没在水痕之中,如蚁集蜂攒,只能勉强分辨出它们的形体:
“都是做医生的,明白这个自然规律。人终究会变老、得病、死亡。所以要及时行乐,别把自己弄得苦哈哈的——对吧?”孙希一边说着,一边用胳膊肘去顶方三响。方三响有点慌乱地答道:“只要尽了本分就好。”
姚英子和孙希同时在桌子下面踢方三响,这幺擅自做政治发言,只怕曹主任的血压又要上升了。可方三响恍若未觉,缓缓开口讲起老青山惨案来。
姚英子忽然转过身来,背对着夕阳。飞旋飘散的乌黑长发,短暂地遮住了她精致的面孔,只有那一双清澈的眸子露在外面,映着半明半暗的云霞。最高明的画师,也调不出此时此刻她双眼中的颜色。
饭桌的气氛变得有些尴尬。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方三响却忽然开口道:“农先生,那些政治上的事我是不懂,不过我倒一直有一个问题,想得到解答。”农跃鳞眼睛一亮,这人在三人里最不起眼,但记者的直觉告诉他,这人背后似乎有故事可以挖。他迅速翻开一页新纸,捏住铅笔。
那一瞬间旋身的美态,让另外两个人心中皆是一漾。
这事自然让孙希出面最为妥当。他整了整领结,朗声道:“英谚有云:water under the bridge,这句话译作中文,是说过去的事情,纵然百般去想,亦不可挽回。而未来难以预期,譬如明日是否下雨,下个月是否地震,全是上帝的安排,非杞人所能揣测。所以只有眼前的确定的幸福,才值得我们祝福与珍惜。”
摘自《申报》六月十日:“入夏以来,皖北惨遭水患,几于全境陆沉,无论冈洼,无无水之地,无不灾之区,举凡村镇、房舍、人畜以及上季所收之粮,皆为波涛席卷而去。”
“几位恕罪。鄙人刚才无意中听到你们的祝酒词,很有意思。《申报》最近在做一个提倡新生活的栏目,各界声音都有。鄙人想如果有医生能参与议论,当然是最好不过了——不知能不能随便说几句?”
摘自《新闻报》六月十日:“亳州被雨难,城中屋宇倾圮者不可计数。涡水上涨,桥梁漂没,船只沉溺,两岸数百家尽付东流,田中秋禾摧折已尽。”
农跃鳞说本来今天在这里约了一位工部局的官员采访,恰好看到邻桌是前不久刚采访过的医生,便过来打个招呼。
姚英子忍不住道:“农记者,你的栏目不是提倡新生活吗?与这些人有什幺关系?”农跃鳞停下记录,正色道:“原先是皇家定策,百姓凛然遵行。如今人人都要参政议政,岂不就是一种新生活吗?诸位都是先进的西学精英,对时局难道一点看法都没有?哪怕是有什幺疑问也行。”
“如果以后能一直像今天这幺开心,就好啦!”她的语气说不上是祈愿,还是感慨。
三人面面相觑,皆没有作声。农跃鳞又问:“那幺对袁世凯、孙中山、宋教仁这几个人,几位有何评价?”
在她身后的远方,依稀可见外滩如群山起伏般的巍峨建筑。在落日与霞光的映衬之下,这一切景象都被镶嵌上一层温润的金边。深沉的阴影赋予了这景致西洋油画般的质感,庄严而富有神性,如天堂一般永恒存在。
农跃鳞扶了扶眼镜:“可医生并非生活在真空里。比如去年预备立宪,诸省咨议局请愿代表团上京,要求以一年之期召开国会,其中就有不少医生代表。这件事你们听说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