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〇四年七月（第1 / 20页）

陶管家见他穿了一件浅色格子底的无袖西装，没留辫子，倒梳了个短分头，便狐疑道：“请问您是？”

骑手似乎也注意到了竞争对手，他双腿一夹，坐骑越来越快，蹄子如雨点般落在滩涂上。可惜肉身的造物，终究难以匹敌机械的力量，二十几秒后，汽车便超过了骏马，把那个一脸蒙的骑手甩得远远的。

“哦，我是同仁医院的见习医士，姓颜。”年轻人掏出一张同仁医院的实习证，陶管家一看是个正牌医生，登时放下心来。这时姚英子迷迷糊糊喊了一声，颜医生又赶紧俯身握住她的手，细声宽慰，另一只手继续检查后脑勺的伤势。

这辆汽车一共三个挡位，两挡前进，一挡后退。在姚英子的操控下，拥有七匹马力的发动机如同开了锅一般，轰鸣着，驱动整辆车开始加速。

忽然间，她感觉右眼皮被轻轻扒开，一束光芒照射进来。同时映入她眼帘的，还有一张清俊白净、细眉长脸的年轻面孔。熹微的夕阳从侧面投过来，让他的脸上染上一层沉郁的气质，可暮光进入那双眸子后，却反射出明澈的活力。

这是公共租界的一根电报总杆，矗立在东百老汇路和东唐家弄之间。它的杆头呈“丰”字形，六个端头扯出三路电报线，通过外白渡桥向黄浦延伸。

“姚小姐，能看到我的手指吗？请你一直看着它动。”

姚英子正盘算要不要掉头回去再开几圈，前方却陡然出现一根粗壮的高大木杆。

一根修长白皙的指头伸到姚英子眼前。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腹上有浅浅的红棕色，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碘酊味道。她微微皱起眉头，觉得刺鼻，但心里涌现出一种古怪的安心感。

那黑影见她安全移开，这才轻轻放下手臂，闪身让杆头重重砸在地上。

她根本无力抵挡，只能闭起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可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挡在面前，两只手臂支住倒下来的电报杆头，还发出一声叫喊。姚英子头晕目眩，看不清那身影是谁，可求生欲让她强拖着身体，挪动了半米。

接下来的事情，姚英子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被平放在地上，后颈下塞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一只温暖的大手先后探过手腕、鼻孔和脖颈动脉，同时一个略急切的温润声音传入耳中：

姚英子躺倒在地，剧痛从后脑勺传过来，不断鞭笞着神经，把好不容易凝结在视网膜中的影像一次次打散。她挣扎着要抬起脖子，却模模糊糊看到那截“丰”字形的电报杆头，扯动数十根长线朝自己砸过来。

“小姐你叫什幺名字？家住哪里？”

只是短短十几分钟，轮子便从东百老汇路碾到了东唐家弄的路口。从这里开始，道路开始变窄，人也聚得多起来。沿途的小贩、报童、剃头匠与商铺伙计何曾见过这幺一头金属蛮牛，听到汽缸的轰鸣声，无不惊慌地躲避，街面一时大乱。

她驱动眼球，随着手指轻轻地左右摇摆，心情也是。

“小姐，前面行人多，您得减速了。”陶管家在副驾驶座上提醒道，屁股下隆隆的震动让他很不安。可姚英子充耳不闻，她觉得自己几乎与车子融为一体，她们俩都天生应该纵情驰骋。

这时陶管家跌跌撞撞从马路的另外一头跑过来，他也被甩下了车，但只是摔了个灰头土脸。年轻人转向陶管家，露出笑容：“放心好了，我刚才做了初步检查。这位姑娘并无明显的肢体创伤和出血点，不过她后脑勺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可能会有点脑震荡，得尽快送去医院检查。”

姚英子丝毫不打算减速，继续在路上驰骋。她高高站起来，手扶前挡弯，任凭狂风把自己一头长发吹散。这感觉实在太好了！比骑马要爽快十倍！

在一刹那间，车头的金属零件轰然朝四方散射而去，后排高高翘起。姚英子感觉胸口被什幺东西重重捶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被甩出敞篷车厢，仰面跌落在地。

说来也怪，一听到这声音，姚英子的心情便平静下来。她勉强回答道：“我叫姚英子，住在华格臬路54号姚家花园。”那声音又追问了几个简单问题，似乎只是为了确认她的神志是否清醒。

车轮只来得及偏转几度，车子便以极高的速度狠狠撞在了电报杆上。

姚英子一一作答，同时感觉四肢关节被依次轻握了几下，像乳娘侍弄新生儿一样小心。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脚夫本来蹲在杆子旁边，一见车子冲来，吓得朝右边闪去。姚英子急忙握住方向杆向左扳去，右脚同时去踩刹车板。可是，汽车的方向杆幅度只有三十度，而刹车板的位置微微下凹。初次驾驶的姚英子，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完成动作。